春琴抄(8)

2025-10-09 评论

    不过佐助一点儿不感到这种黑暗有什么不便。他想:盲人就总是处在这种黑暗中的,“小姑”也是在这种黑暗里弹三味线的。于是觉得自己也能置身在这同一种黑暗的世界里,乃是无上的乐事。及至后来允许佐助公开练习之后,他还说:“怎么能在异于小姑所处的条件下练习呢!”所以佐助手持乐器时,眼睛就闭上了,这成了佐助的习惯。也就是说,佐助虽然不是瞎子,但他要品尝同盲人春琴一式一样的苦难,要尽可能不走样地体验盲人那种不自由的处境,有时候,他竟然象是不胜羡慕盲人了。佐助后来之所以会真的成了盲人,应该说是同他这种少年时代就有的心理活动有关联的,所以仔细想想,那并不是偶然的。
    不论使用哪一种乐器,要达到随心所欲的地步,大概都不容易。而小提琴和三味线,由于没有固定的音位标志,加上每次弹奏前都得把弦音校正,因此要达到能够一般性地会弹,真是谈何容易。它们最不宜无师自练,何况当时乐谱还没有问世。人们平时常说:“拜师学艺,古筝三个月可成,三味线得三年才行。”佐助拿不出钱来买古筝那么贵的乐器,首先,他根本无法安置古筝这样的庞然大物,所以,只好从学三味线入手。据说佐助一入手就能合调,这表明佐助那种辨别音高的天赋,至少是高于一般水平的,而且,这也足以证明佐助平时随同春琴去检校家时,他在等候中又是多么全神贯注地倾听别人练习啊!调子的异同,曲词,音高,节奏,这一切都得由佐助凭两耳记下来,没有任何其他的办法。
    佐助从十五岁那年的夏季开始这么干,在半年左右的时间里,除了同室的师兄弟们知道外,总算没有被任何人察觉。但是到了这一年的冬天,出了一件事。
    有一天黎明前——不过冬天的早晨四点钟光景依然是一片漆黑,同深夜一样。碰巧鵙屋家的女主人,即春琴的母亲阿繁去上厕所,她听得有人在弹《雪》①,也不知是从哪儿传出来的。往昔有一种说法,叫“冒寒练功”,遵照这种习惯,得在寒夜近拂晓的时分,置身凛冽的朔风中苦练。但是这道修町地区多为药材铺,挨次排列着的,无不是正正经经的商店。根本没有从事冶游业的艺人师傅及艺者在这里居住,也没有一家是操卖笑业的。再说这时正夜阑人寂,“冒寒练功”也嫌太早、太积极,若真是“冒寒练功”,理该强而有力地狠拨音弦,怎么在用指甲轻轻弹奏呢!而且老是反复地弹奏,象是要练熟某一个地方,用心之诚,可想而知。鵙屋家的女主人虽感惊讶,当时也没看作什么大事,回去睡了。
    后来,这样的情况还发生过两三次,女主人夜里起来走出房门,耳朵就能听到。有人听了女主人说的情况之后,出来表示:这么说来,自己也听到过的,不知是在哪里弹?同“狸鼓腹”的声音不一样云云。当师兄弟们还一无所知的时候,此事已经在住宅内搞得无人不晓了。
    佐助本该自夏季以来一直躲在大壁橱中练习的,但他见没有人来注意这种事,便胆子大起来,加之他是在极其忙碌后的休息时间里挤出睡眠时间来练习的,因此渐渐地出现睡眠不足的样子,一到暖和的地方就打起盹来,于是他从暮秋时节开始,每夜俏俏地到凉台上去弹。平时,佐助总在亥时,即晚上十点钟,同师兄弟们一起就寝,到凌晨三点钟左右醒来,抱起三味线上凉台,沐浴在夜里透凉的寒气中,独自苦练,直到东方微微发白,再回床上睡觉。春琴的母亲听到的弦音就是佐助发出来的。大概是因为佐助偷偷选中的练习地点——那个凉台是位于店铺的屋顶上面吧,所以比起睡在凉台底下的师兄弟们,还是隔着中庭的内宅里的人在打开廊庑的防雨套窗的情况下,先听到佐助练习的弦声。
    ①这是一支用三味线弹奏的名曲。峰崎勾当作曲。
    由于内宅的提出,对众店员作了盘问,结果弄明白是佐助在练三味线,于是佐助立刻被掌柜叫去,当面严加训斥,接着,当然难免“今后不准再犯”和没收三味线。就在这个当口儿,从意料不到的地方伸出了一只手来拯救佐助了——内宅提出“先听听佐助究竟弹得如何再说”,而春琴就是倡导者。
    佐助真是诚惶诚恐,他觉得:春琴获悉此事,准要不高兴的,她会想,只要你这个引路人把路引好就行了,一个身为小学徒的人怎么如此胆大妄为地模仿着学艺呢!春琴是谅解还是嘲笑?反正哪一种都不妙哪。所以佐助听到“弹了听听看”的说法,反而畏首畏尾了。他想,自己的诚意要是感动了上苍,使小姑动了恻隐之心,这当然是谢天谢地。但是佐助不能不认为这很可能是带有一半调侃性质的取笑材料,是恶作剧。再说,佐助简直没有在人们面前献技的信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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