或许这样也好。
总觉得,很像在做梦。
我无视紧咬内脏般的罪恶感苟活二十年。我想逃走,想消失。虽然弄清当初没杀人,但等同杀人的那个罪行并不会从我心中抹去。
这样就好。
一片漆黑中,我闭上眼睛。压迫感益发强烈,呼吸愈来愈困难,手脚完全无法动弹,挥铲声也愈来愈远。终于,我什么都听不见。
最后一丝意识消逝前,我忽然想到:
现下动手掩埋我的,真的是我吗?
拿着铲子往我身上盖土的,真的是我吗?
莫非,他是继承我灌注在她体内的疯狂之血的青年?被压制在神轿仓地上的她,左手戴着订婚戒指。莫非,她清醒后,将那晚的经历深藏心底出嫁,在无法表明遭强暴怀孕的情形下,生下孩子--生下男孩?而二十年后的今天,男孩内心的癫狂在秋季祭典中爆发?莫非,祭典之夜,与父亲长得一模一样的他,在一模一样的地方,犯下一模一样的罪?
有这种可能吗?有这种万一吗?果真如此……
二十年前的那一晚,【我埋进土里的究竟是什么?】
一切已不重要。
不管怎样,我杀死我的事实,都没有改变。
黑暗中,当时她那对玻璃般的瞳眸,忽然望向我。而后,她嘴角像狐狸面具般弯起,看着我无声一笑。
远远地,传来乌鸦的拍翅声。
那恰是中元假期刚结束的时候。
中午方过,公寓的门铃响起。我把构思一半的短篇原稿直接摊在桌上,走向玄关。我写到某乡下小镇的河边,挖出米袋制成的神秘狐狸。虽然事件本身离奇有趣,但我压根想不出这种东西埋在河边的理由,正与打印的纸稿干瞪眼。我下到玄关,一开门,先前几乎听不见的油蝉叫声,音量骤然放大。一名青年站在门口,犹如背负这骤然放大的呜叫。我尚未看清他的长相,他便猛地朝我深深鞠躬。
「对、对不起!」
青年就这样定在原地。他的身形分明白皙细瘦,静止的力道却强劲惊人。只见他发丝凌乱的后脑朝着我,双手抓住破牛仔裤的膝头,一动也不动。
「先生,我完全不明白是怎么回事。」
我也只能这么说。我真的不晓得青年为何道歉?他对我造成什么损害吗?暂且不提这些,他究竟是哪来的不远之客?我还没瞧清他的面貌,他就低头行礼,以至于我连有没有见过他都无从判断。
「抱、抱歉,造成您的困扰。我向您赔罪。」
「先生,我还是不……」
「我、我就是犯人。」
青年严重结巴着,昂然抬起头。果真是个陌生人。他穿着脏兮兮的牛仔裤及皱巴巴的灰T恤,个子虽然比我高上十公分,但年纪大概小我十岁,恐怕不到二十五岁,否则就是外表比实际年轻的二十七、八岁。斜视的脸庞有种说不出的散漫。
「犯人?什么犯人?」
我一问,青年似乎相当意外,微微睁大颇具特色的双眼。
「两、两、两个月前的,那件事。」
「那件事?」
「偷、偷东西。」
我愈听愈迷糊。家里从没遭过小偷,至少当下我如此认为。
阳光越过青年的肩膀,晒得我皱起眉头:心中一阵莫名其妙。青年看到我的反应,彷佛确定了什么,嘴角拉紧,上半身略略往后。
「你是不是没……」
他突然吞下讲到一半的话,眸中闪过为去留迟疑的神色。
「没?」
我催促道,青年下定决心般微微低头,接着说:
「你是不是没发现?」
「我?发现什么?」
「扑满不见了。」
「咦,不会吧。」
总算搞清状况,我连忙折回书房,抬头检视书桌旁的书架上方。但我唯一的「扑满」桥子果酱空瓶,安安稳稳地摆在原位。我拿下就近细看,瓶内的东西似乎没少,共有三张千圆钞,零钱很多,且一如往常大半是十圆硬币。
我抱着果酱空瓶返回玄关,青年正以袖子神经质地抹下巴。我不想接近会晒到太阳的地方,便在脱鞋处停下,将果酱空瓶递向他。
「有啊,好好的在这儿。」
「不,呃,不是那个。是放在有书、书桌的房间的、柜、柜、柜子里的,这个。」
青年从我这角度看不到的地方,取出一只有提把的白纸袋,然后小心翼翼拿出一尊约迭起两枚拳头大的陶制招财猫。
「里里里面的东西我完全没碰。我怕得要命,不敢动这些钱。真的。这这这个直接还给你。」
青年把招财猫交给我,呻吟般地说「对、对、对不起」,再次鞠躬。我彷佛看见冷气不断从敞开的门散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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