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过,这是周刊杂志水平的,生活在现实中的人的庸俗的猜测。你对千樫嫂就说,这种怨女的勾引以及有浅薄男人的介入的说法是长期从事刑警工作的人的简单通俗的解释。而且,吾良兄在遗书中也否定了和该女性的关系,所以必须尊重遗书的说法!
“结果,我心里只剩下使我特别难受,又毫无新意的结论,就是吾良兄的自杀还是由于遭受了黑帮袭击的缘故。因为如果没有遭遇黑帮暴力的话,吾良兄就不会想到对于自己本身可以施行那样的暴力了!”
“你说的话里有着和我的空想完全不沾边的,真正现实的东西。”古义人说,“对于黑帮暴力的质或量,以你的经验你都知道,但刚才你没有谈到,可见这东西一直在威胁着我们。”
忠叔喝着酒,眼里流露出的使古义人畏缩的喜悦,还留有孩提时代的影子。
“可是,古义人哥,完整经历了黑帮暴力的人,并不是被黑帮杀死的人哪,只能是被黑帮刺伤多处的人,以及受到来自背后袭击并且能活下来的人,或者说不能不活下来的人们吧。我觉得被可怕又可恨的,惨不忍睹的暴力所击倒,仍然昂首挺胸活下来的人才是最最了不起的人。”
古义人和忠叔一边喝着意大利红葡萄酒一边聊着。夜已经深了,谁知这时,已经睡下的千樫却提着意大利籍的美国文学理论家送给古义人的,上面一层葡萄干的上好奶酪和意大利葡萄酒进了客厅。每次忠叔来京时,千樫总会把家里储存的最好的食物和酒拿出来招待。忠叔仿佛想要确认自己那洪亮的声音传了多远似的——千樫肯定一直在听他们的谈话——眯起眼睛瞧着千樫。
人,你这脆弱的东西6
在古义人看到吾良的写有自己已经垮掉了的遗书后,过了一段时间——尽管这句话在他的脑袋里盘桓了好几天之后——到底还是憋不住突然向千樫发问:
“对于吾良所写的自己已经垮掉了这句话,客观地说我很难相信,可那是他死后最早登出的比较正式的评论。那么会不会是由于刚进入老年期的忧郁病而夸大了的自我认识呢?”
千樫像以往回答古义人的问题时一样,想了一会儿后说道:
“我并不认为吾良是由于什么病而选择了死。我认为那是吾良很清醒的决断……很早以前,在松山你和吾良深夜回家来时,我不记得你是什么样子了,只记得吾良显得疲惫不堪,可能你也和他一样的吧?”
对于千樫这个问题,古义人来到柏林后,在静静的思考中,每次回想起来时,都发觉自己没能充分理解她这句话的意思和分量。特别是千樫提到的在松山发生的很久以前的事件是很重要的,便暂时将它作为一项作业留了下来,说不定是身体的防卫机制在起作用吧。当时他也很吃惊,尽管千樫的回答很清楚,他还是把自己一直思考的内容一遍遍地加热似的说:
“如果硬要说吾良曾给人以垮掉了的印象的话,那是在某次电视节目中,也许是录制的时间太长的缘故吧,反正从画面上看,我只看到他很快就喝醉了的样子。
“根据以往和他一起喝酒的经验,从没见他醉成这副样子。吾良不仅从不让别人看到自己软弱的一面,而且本来就不是个软弱的人。就像你们的父亲,在长期的结核病疗养期间那样。这一点与志贺直哉、中野重治那样从来不会颓唐的人们相比也不逊色。”
千樫沉默了一会儿后反问道:
“我不太懂垮掉了这句话的意思……不过,到底是他自己有意识这么说的,还是由于外界这样评论,无法否定才说的呢?”
古义人又支支吾吾起来:
“也许二者都有吧。也许只能承认别人的批评和自己的感觉不谋而合吧……”
然后古义人——把有关松山时的体验的思考先往后推一推——想起了自己在千樫面前显露出的颓唐相,并且是自己的意志不能控制的状态。那还是租住在离古义人和千樫现在住的地方三百米左右的,一座老式二层小楼时的事。
那是阿光出生后不久的六月份的一天。那天晚上风很大,青桐树叶在黑夜中沙沙作响。古义人趴在和房屋一起租借的床上,扭着脖子,头使劲儿顶在床单上,一点儿也动弹不了。千樫站在高高的床边,用十几岁少女般楚楚可怜的声音,细声细气地一个劲儿地问:
“你这是怎么啦?”
古义人不能回答。并不是傲慢得不回答,从小他就不是这样的性格。当时的状态是身子动不了,也不能说话,只能茫然地听着树叶哗啦啦的摇曳声。
耽美书斋推荐浏览: 大江健三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