簧先生虽然个子很高,头也很大,看上去却是个体态匀称,动作协调的人。穿着黑点儿图案的睡衣,因放射线治疗而头发脱落,戴着绒线帽的簧先生,目光深沉地注视着古义人。古义人垂下了眼睛。
“所以我一度准备放弃了,可是听昨天来看我的美国记者说了吾良对歌剧的构思,我又燃起了希望。我猜想你对吾良说起过这件事,这说明你已经完成得差不多了。”
“考虑写那个主题的小说时我就对吾良说了,因为那是我们一起经历的事。吾良也说过你把那件事写成歌剧剧本,就等于离我自己把它拍成电影的日子不远了……”
“你们经常谈论那件事吗?”
“那是吾良十八岁,我十七岁时发生的事……经过了四十年,间隔了很长时间……但是无论吾良还是我都不十分清楚事件的全貌。听起来好像故弄玄虚,我确实觉得还不能很好地把握整个故事。”
“根据新闻记者的印象,吾良是把少年时代的记忆中的恐怖事件作为小故事来讲的……他在小故事这个词上加重了语气,好像因为吾良打算拍的电影是很长的。记者说不知是真有其事还是光说说,吾良要拍十几个小时的电影,可是这么长的电影……也并非不可能,只是觉得和吾良一贯的电影风格不大吻合。你怎么看呢?”
“吾良习作时代的作品和他成功拍摄的商业性电影是不同性质的东西。例如两个年轻人在房间里,一个在没完没了地拉小提琴,另一个在专心地倾听。仅这个场景就持续了三十分钟。”
簧先生这时终于露出了他得病以前经常可以看到的批评性的,具有破坏力的微笑。
“什么曲子?”
“巴赫的《无伴奏组曲》第一章……倾听的一方偶尔会问一句话,并不期待回答……”
“说起来胜子小姐也跟我谈起过那部不长的电影。出资拍片的胜子小姐的母亲问吾良下一部打算拍什么时,吾良若无其事地说,用同样的手法拍一部比原来长十倍到十五倍的影片。
“胜子和吾良分手后还说过,如果他不再拍只注重票房的电影的话,就让母亲再次出资,自己担任制片,并请我作曲。这是我得脑溢血之前她对我说的……”
古义人问道:
“吾良对那位记者谈了影片主要情节的构思了吗?”
戴着紧巴巴绒线帽的簧先生摇了摇头。他的眼睛里,以及嘴唇四周都隐隐浮现出了苦笑。
“我也想知道影片的内容,所以净做些不着边际的梦。我梦想着如果古义人只对吾良详细谈了歌剧故事的话,吾良也许会先行一步把这些记在本子上吧,我从旁边偷偷一看,原来正是自己梦寐以求的剧本……”
古义人被感动了,又抬起头来望着簧先生。
“可是,倘若连新闻记者都没问出什么来的话……这种意料不到的突破困境的情景就只会出现在梦里,不过我也反省自己会不会做了白日梦呢。”
听了簧先生一反常态的不客气的话,古义人只好避开他的目光。
“按照医生估计的病情发展,即使以最慢的速度来说……假使歌剧完不成,也很难说你和我谁有责任。我今天想对古义人说的就是,对于最终未能完成的歌剧,我自己也要梦想一番。
“我死后……在我活着的时候已经有了这个想法,所以也没有什么可以不满的……反正我不存在之后,希望古义人最终创作出那个故事。
“对于吾良,我也同样希望他能拍出十几个小时的电影。在古义人的小说和吾良的电影这两个端点之外,再加上另一个端点,那就是我的歌剧,这便形成了一个三角形。
“在你们两人各自的工作和想像力的等离子体刺激下,我的肉体和精神虽然消失了,却可以想像作为这个三角形之一的我的歌剧自然点火的情景。你大概意识到了我的用词不当……
“关于词语的定义,古义人在很早以前给我讲过折口信夫的镇魂说吧?如果说你的小说和吾良的电影,这三角形的两个端点呼唤出了作为第三个端点的我的歌剧的话,这能否成为折口所说的镇魂呢?有自鸣琴这个词汇吧?它的外来语是八音盒。你和吾良各为两个端点,逐渐加强了静电,第三个端点的自鸣琴便开始发出歌剧的咏叹调的话……我不想说得那么伤感,不过古义人一定会为我镇魂的。”
在柏林的公寓里,古义人想明白了,簧先生是可怜还存留在世上的人,才不顾身体的疲倦说了那么长时间的话来鼓励自己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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