可是古义人从转学到松山去之前,就爱看小林秀雄翻译的《告别》。从吾良那儿得到了那本“Poesies”后,他马上确认里面没有这首《告别》。古义人想,如果吾良问起的话,自己也能够说明情况。可是又一想,如果吾良对于自己抄写的这首诗前一半的最后一句有想法的话,又该怎么办呢?那句诗是:
然而,没有一只友爱之手伸向我!我该向何处去寻求拯救?
母亲还没有睡,现在没工夫为这事烦恼。古义人借口妹妹铺被褥响声太大,对吾良欠了欠身,又返回了母亲的房间。
母亲整整齐齐地穿着夹袄,戴着同样颜色的头巾,低头坐在佛龛前铺好的被褥和拉门之间的狭小空间里。古义人想起自己小时候,虽然知道母亲的耳朵什么样,对这个头巾却总是怀有奇妙的感觉。古义人侧身坐在铺席和走廊之间的地方,向母亲问了安。他不关上拉门是为了表示马上要回到朋友那儿去。
“本来想明天到家里来的……结果这么晚回来。”
“你的朋友是你最近常提到的吾良吗?听阿萨说,他是高中生,还喝酒!听说是坐三轮货车从大黄的农场回来的,怎么又去大黄那种人那儿了呢?”
“大黄说看见报上报道我到美军的图书馆去学习,才来找我的。那个图书馆里的美国军官对大黄的农场有兴趣,想去访问,所以就……”
古义人简单地解释道。他听母亲不说修炼道场,而说成农场,也跟着这么说。
“别推到别人身上……就说你自己对大黄的农场有兴趣,我也不会反对呀。大黄对美国军官更得拿酒招待了吧。他准是显摆自己有中国厨师吧?说起来大川挺可怜的……”
古义人没说话。他看得出母亲表面上在问他,其实是想说说自己的想法。母亲并不想多说什么,抬头看了看古义人,又低下了头,说:
“那么,今天晚上就和朋友去睡吧,好好休息。让大川等上三十分钟再走,正好家里有柏糕①,拿些柏糕和茶水给他。”
这后半句是对古义人身后站着的妹妹说的。古义人孩子气地想,要是有柏糕的话,自己和吾良也想吃,又怕被妹妹看穿心思,故意绷着脸,擦过妹妹身边回自己房间去了。
“那个译本虽说掺进了自己的情感,还是不错的!”
“是啊。”古义人压抑不住喜悦地回答。
两年前,古义人抄写这首诗时,感到自己没有第一句我们难道不是为了发现明媚之光而存在吗里的可称为我们的朋友。
古义人想,现在这里有了我们的一半,为同一首诗而感动。尽管那首诗的前半段那样结尾,但是古义人的喜悦丝毫没有减退。
吾良像是支持他的这一喜悦似的说:
“我感觉这首诗里写着我们的未来,兰波实在是了不起啊。”
古义人也没多想吾良所说的我们的未来具体是什么样的情景,只是对吾良的话本身备感喜悦。用古义人在CIE靠查字典学习时学到的单词来形容的话,就是Flattered的心情。
“我抄的只是前一半,如果你想看后一半的话,给你看那本诗集。”换上了浴衣的古义人从书架上取下创元选书交给吾良。
吾良很快钻进被窝,借着古义人妹妹准备的台灯,看起了《兰波诗集》来。吾良在被子里舒适地伸展着身体,他那露在被子外面的圆柱形脖颈和漂亮的下巴,使古义人感到自豪。
偷窥的人4
古义人发现,那天夜里躺到床上之后,吾良讲的关于小林秀雄翻译的《告别》的感想,在剧本的分景素描里再现了出来。在古义人看来,讨厌所谓“艺术电影”、“前卫电影”等手法的吾良,为其最后的电影写的剧本,是用很普通的语言写成的。有几个地方,在作为读者的古义人印象中是等价值并存的——仍然采用了区别于一般电影拍摄方法的技术。这一切都运用得那么自然,显示出了吾良的特色。
作为小说家,每当沿着过去的时间轴再现某一事件的写作进行不下去时,古义人就感觉有改变坐标的必要,因而他能够理解吾良。但那天夜里关于兰波的话题,四十年后吾良是将它作为和古义人面对面回忆的场景而写在剧本里的。
“(现在的吾良包括现在的古义人,不必是现实中存在的古义人。只有背影的稻草人剪影那样的印象就可以。或者不引入古义人的角色,用吾良为和古义人对话而录制送给古义人的录音带时,深夜独自长时间饶舌的镜头也可以。在这里,吾良的角色由导演自己来扮演)那天晚上,我在森林中的村庄里说了感觉兰波的《告别》里写出了我们的未来的话,你听了没有表示什么,但我知道你听见了我说的话。我的话似乎很天真,也许你以为我在开玩笑,这伤了我的自尊心,我只好不再往下说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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