康复的家庭(8)

2025-10-09 评论

  我这么考虑是因为个人的原因。我的长子出生时脑部不正常,那时我二十八岁。我虽然比一般人早工作,但从人生年龄来看却是晚熟,这个年龄对于我来说,也许正处在“青年的自我存在危机”,或者已经进入危机即将结束的高xdx潮期。在专家看来,我的见解也许大大偏离埃里克森的定义……
  就在我即将进入危机高xdx潮的时候,残疾长子的出生一下子压在我身上。我感到非常痛苦,努力调整自己的心态,儿子经过手术,终于可以留在家庭里生活,我以虚构的形式把整个过程写进小说,可以重新统和整体体验。于是,我突然发现自己已经度过了“青春的自我存在危机”。那些事情也如“击中中心”一样出现在我人生的重要时期里。
  重藤博士曾几度对我说起一位年轻的眼科医生,心里一直非常难过痛心。那时正是盛夏,红十字医院里挤满原子弹轰炸的受伤者。不断有人死去,院子里火化尸体的烈焰终日熊熊燃烧。这时,一位年轻的医生对重藤博士诉苦,说自己根本没有力量拯救这些受苦受难的人们。人类历史造成如此的悲惨愚昧,人类怎么还能精神正常地继续生存下去呢?对于这么多的受伤者、许许多多濒临死亡的人,我们束手无策,却还要努力救治他们,这不是徒劳无益吗?
  重藤博士对这个牢骚不停的年轻医生说:既然我们面对这么多痛苦不堪的受伤者,只能竭尽全力为他们治疗。然而,就在他离开门诊室的一小会儿时间里,那位年轻的医生吊死在走廊被炸毁而裸露出来的钉子上。重藤博士指着如无数的荆棘扎穿坚固墙壁的窗玻璃——那一堵楼梯的墙壁至今依然保留——话语里充满苦涩。
  夫人告诉我,重藤博士还对那位年轻的医生说,虽然现在整个广岛已经变成一片废墟,到处都是残垣断壁,但是只要翻过一座山头,那边照样是碧绿的原野、美丽的树林,你去那儿休息几天,安定一下情绪。我在夫人的陪同下前去参拜重藤博士的坟墓,树木繁茂,新绿滴翠。当他对绝望的年轻医生说翻过一座山头就有碧绿的山野的时候,他的心里大概浮现出自己在原子弹轰炸的第二天早晨返回广岛时看见的,这祖祖辈辈生活的绿色土地以及留在这块土地上的妻子和幼子吧……
  我在广岛会见的许多人如今都已去世。甚至可以说,健康生活的老年人实在是特殊的例外。我在原子病医院见过的那些住院患者,恐怕没有一个人现在还活在世上吧?重藤博士对我说过:有的外国人来医院慰问原子病患者,当他们再次来访时,一定都要求和前一次见过的患者见面,但这样的幸运者至今一个也没有……
  但是,广岛、长崎的这些已经步入老年的原子弹受害者现在仍然顽强地坚持开展《原子弹受害者救助法》的运动。这个运动一方面要求国家基于补偿精神对原子弹受害者给予经济救援,同时要求政府与美国一道承担原子弹轰炸的责任,发起废除核武器的活动。这些至今还饱受原子弹轰炸所造成的灾难痛苦折磨的幸存者替死者发出的呐喊,他们开展的正确而极具人性的运动,不是博得许许多多人的支持和共鸣吗?
  许多人已经死去,即使活着,也正步入老年。然而,我站在重藤博士故乡的土地上,望着满眼年年更新的绿色山野,回忆那些在我心里留下深刻印象的死者,同时也感觉到,在这个世界的深处,死者们的生命也在不断地更新、再生,激励着人们一直记住他们。

  坦率地把这些写出来,需要勇气——一种近似悲哀的勇气。家里人,尤其是我,有时候实在按捺不住对残疾儿子的火气,而且现在还是如此。
  于是我想到医生、护士对病人的气恼以及他们的忍耐,想到康复中心的理疗医生、心理医生对患者的气恼以及他们的忍耐。我也不由自主地想到自己,我也很快就要进入老年,知道自己的脾气十分任性,到时候给家人和护士带来麻烦,结果惹得他们对自己生气……
  光在五六岁的时候,他的身高体重超过同龄孩子的平均值,但智力还不及三岁幼童。带他出去,往往会莫名其妙地突然停下来,有时一股劲往自己想去的地方走。我拉着他的手,肩膀到腰部常常感觉到他的很大的力气。
  有一天,我带他去涩谷的百货商场。因为在家里和妻子闹了点小矛盾,情绪不大愉快,便带着光出去。百货商场的六层还是七层,有一条连接新馆和旧馆的通道。我正想穿过旧馆的体育用品部时,光又突然改变方向——他进百货商场以后已经好几次这样了。我简直想发作,但还是强忍着,告诉他一直往前走。但是光置若罔闻,依然朝自己的方向走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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