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无法从头再活一遍,
可是我们却能够从头再活一遍。”
也许这就是一个作家独有的对“活”和“生”的“奢侈”见解吧,这是文学和儿子光给予大江先生的悲怆而又强韧的奢侈。这时我还听见了大江先生在他的小说中,借对一位即将分娩的女性的敬慕表达出的对人类未来的新期待:“我以蓄满泪水的双眼为耳,倾听那里正无言讲述着的内容,倾听着用既非英语亦非日语,大概是为‘新地球’而准备的那种宇宙语言朗诵的叶芝的那些诗行……我感觉你将产下比最新之人更新的人,比任何人都更新的人。”在此,我不能不把这些句子看作是对未来无限明丽而又昂扬的祝福,是文学新景象和伦理想象力的新憧憬。
此刻我也正以蓄满泪水的双眼为耳,倾听大江先生的自述。当我在大江先生的书中看见森林和绿树之后,更知晓了倾听的要紧。仅有“看见”是不够的,你必须有能力倾听才有可能抵达一座森林隐秘的深部。
大江先生在自述中言及少年时,在父亲去世的那一天,他被赋予一种特别的身份:那时村里正流行踩高跷,他被优先请去踩高跷。那是一副非常高的高跷,踩在上面能看到家里二楼的窗子。人在高跷上那突然变形的行走,突然视野的开阔,村子里的景观突然的变样,使敏感的少年大江突然获得了一种奇异的高度。
此时我仿佛看见少年的大江有些别扭地踩在高跷上,孤独,倔强,紧张,勇敢。他起步并受惠于森林,而最终,他站在了森林之上。
那其实是一个难以企及的高度。大江先生以他创造的文学的和精神的高度,以他无可比拟的厚度和重量荣耀了日本现代文学,使之呈现出崭新的面貌。同时他的形象已经超越了他的民族,成为整个人类文化财富的一部分。而时光的流逝,将使大江健三郎文学的内在价值和他对社会发言的历史意义得到愈加丰满的凸显。
我早就答应了译者许金龙先生和出版社的编辑,要为大江先生这部讲述他五十年文学生涯的书写一篇序言,但迟迟不能动笔,不是因为所谓的“忙”,也不是因为懒惰,而是因为面对着这部书,犹如面对着一座高山,不知道应该说什么,也实在没有必要说什么。
我是大江文学的爱好者,也是他伟大人格的崇拜者。他曾经说过我是他的朋友,但我一直是把他当作师长的,即使狂妄一点,也顶多是亦师亦友的关系。这并不是我故作谦词,而是内心情感的真实表述。大江先生也在公开场合说过赞扬我的话,我想那是一个前辈作家对后辈作家的奖掖和提携,并不意味着我真的有那么优秀,对此我有着清醒的认识。
大江先生这部新书,虽说是采用了记者提问,作家应答的访谈式,但基本上可以看成是先生的口述体自传。我知道他是不愿意写自传的,也是反对建立自己的文学纪念馆的,因为他把自己看得很轻。他勇于担当家庭的、社会的责任,为了理想,可以奋不顾身,但他从来没有把自己当成什么“名流”和“伟人”,而是以一贯的低调和谦恭与人相处。这次,媒体能够动员他长时间地讲述自己的写作和他经历的五十年来的日本文学变迁,确实是件很不简单的事情。因此,根据这漫长的谈话整理出来的这本书,也就显得意义非凡。
在这部书里,他谈到了自己的童年、森林中的故乡、亲人,谈到了流传在故乡人们口中的历史故事和森林中的精灵,谈到了民间文化对他后来的文学创作的影响。他谈到了他的小学、中学和大学,他的恩师和他的朋友,他的婚姻和家庭生活,因为这一切都跟他的文学密不可分。
通过这部书,我们可以看到,大江先生不仅是一个杰出的创作者,同时也是一个杰出的阅读者。他受过完整的教育,几十年来,手不释卷,广泛阅读,对世界文学,几可说是了如指掌。他谈话中涉及到的作家和作品数量众多,能使我们感受到他丰富的阅读背景,也能使我们意识到,他之所以成就为一个具有鲜明个性的伟大作家,是与他的广采博取密不可分的。
这部书向我们亲切地展示了他驰骋世界文坛的基本路线,让我们分享了他成功的喜悦和徘徊时的迷惘。这不仅仅是一个作家的创作历程,也是一个人的心路历程。大江先生是一个坦率的人,他在大是大非问题上爱憎分明,绝不暧昧。他是那种忧国忧民、以天下为己任、将自己的写作与重大世界问题纠缠在一起的作家,因此他的文学具有强烈的当代性和现实性,因此他的文学是大于文学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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