是这样的。关于《同时代的游戏》,我亦有这样的感觉。我也以你这次的采访为契机,用囫囵吞枣的方式重新阅读了自己以往的作品。在我的生涯里,这恐怕是最后一次机会了。如何认识自己的晚期①,也就是晚年……这个课题与对自己作品的研读,现在仍时常在我的体内恰好被击中①。
——在我的印象里,迄今为止,您好像并没有就《同时代的游戏》做过比较积极的发言。
确实如此。不过对我来说,这部小说仍然是根本性的作品。将近三十岁时,我写了《个人的体验》,写了成为很大转折点的《万延元年的Football》,后来,我就用与这些作品相重叠的方法继续写着小说。到了四十岁的时候,从高中二年级我就一直面向其存在而生活的那位渡边一夫先生去世了。其后不久,为了打破韩国诗人金芝河②所陷入的政治困境,我还参加了以此为目的,在银座举行的绝食斗争。总之,实际上做什么事都定不下心来。我感到必须从根底上重新审视自己的生活方式,在这种想法的驱使下,我于四十一岁时去了墨西哥,在墨西哥大学担任了半年教职,是用英语教授日本的战后文化论。
在那座学校里,墨西哥学生比较少,是一座只有研究生院的学校,因此,有很多从中南美各国相当于逃亡来到这里、过着艰难生活的学生。授课为每周一次,可在其他日子里,也经常和他们一起吃饭。那一段时期,当地也有写着“我过着完全封闭式的生活”的日本学者,不过,我唯一不与之交往的人,就是那些日本人了,却结识了辞去墨西哥驻印度大使的奥克塔维奥·帕斯③,当时他在墨西哥购置了房屋并在那里安了家(后来也还在那个家里生活),还邂逅了加西亚·马尔克斯。
在那个过程中,每当我前往墨西哥的小村庄,尽管墨西哥与东洋日本的村子存在着千差万异,可在我的头脑里,少年时代却好像前所未有地以鲜明的色彩苏醒过来。在墨西哥生活期间,我每天都在考虑着自己三十年、三十五年前的往事。于是,便在笔记上写下了有关村子的记忆,有关村子角落等场所的记忆。后来就以此为基础,回到日本后便着手创作题为《同时代的游戏》的小说。这是我成为小说家之后的第三个转折点。我认为在自己的生活和文学里,这是一次很大的转折点。
——除了场所以外,在作品的设定中,自传的要素比较淡薄。作品的主人公是由担任神官一职的父亲与身为江湖艺人的母亲结合而生下的男性,他作为大学教师前往墨西哥任教,从那里给予自己同为双胞胎,仍在村里当女巫的妹妹写去六封冗长的书信,交织着两人共有的关于故乡的村子=国家=小宇宙这段历史以及个人记忆的书信,作品就是以这种形式写成的长篇小说。也是因为“妹妹啊”这种召唤形式的书信文体的缘故,我被您那种以直率、正直的语言进行格斗的姿势所打动,您想要尽可能正确、多样、深沉和丰富地表现出峡谷村子的历史,试图传达这段历史,写出并留下这段历史。
比如“第四封信赫赫武功的五十天战争”是这样开始的:
妹妹啊,父亲=神官并未将往日的江湖艺人,我们的母亲视为正室。在他因研究村子=国家=小宇宙的传承而感到疲倦的一个深夜,他烂醉如泥,不停发出瓮声瓮气的声音,从位于峡谷最高处的三岛神社社务所,把他那庞大的身躯搬运到了山下每逢大雨便会浸泡于污水之中的我们家。因此而生下来的我们这对双胞胎,当然,哥哥们和弟弟也是如此,便被峡谷里的女人们共同抚养。早在缺乏生活能力的母亲仍留在峡谷里的那个时期,情况便是这样。在母亲被父亲=神官从峡谷里驱赶出去之后,我们更是成了峡谷里的女人们共同养育的孩子。父亲=神官既然打算让我成为书写村子=国家=小宇宙之神话和历史的记录者,让你成为破坏人的女巫,那么,把我们如此这般地交给村子=国家=小宇宙的共同社会,也算是符合其意图的一种养育孩子的方法吧。
面对当时四十刚出头的作者的巨大能量,我觉得自己完全被压倒了。
那时,我只想写大风景和大事件的整个过程。而且,说到自己当时所处的时代,虽然我只经历过四十年,却要追溯至自己出生之前六十年的过去,我想要写出日本百年间的近代化究竟使得日本人经受了怎样的经历——像是在写限制在某个舞台上展开的戏剧一般,或者说,像是在写庞大的游戏一般。这就是选择《同时代的游戏》这个题名的缘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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