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么,什么才是自己倾听村里古老传说并一直思考的神话素之中心呢?在作如此考虑时,觉得那中心就是创建了这座森林中村庄的人物。他既是创建了村庄的人物,也是破坏了已建成的村庄的人物。应该被最先放置在自己的村子、自己的国家、自己的小宇宙里的人物,就是这样一个人物。于是,“破坏人”就这样诞生了。
——为什么不是“创造人”而是“破坏人”?
这座村子古代的情况是我自己想象出来的。其缘起,是一群年轻人逃离他们所从属的社会,来到森林里创建了村子。但是,他们又破坏了亲手建成的村子,进化到下一个时代。村子的破坏者,其实与最初创建了村子的人是相同的存在,这就是贯穿这部小说的历史观。从很久以前开始,我的头脑里就持续存在由破坏者/创造者组合而成的领袖形象。后来,我甚至一直想要使这个观念适用于日本这个国家的天皇这种统治构造。我认为,这个观念似乎同样适用于世界上任何一个国家的创世记。总之,在该观念的影响下,我把这个村子的历史、这个农村的历史投入到了作品里,也把日本的历史,然后还把诸如墨西哥那样场所的历史也全都投了进去。同时,我进一步思考了作为明治维新的近代化以后的领导人天皇。如此一来,我便创造了形形色色的天皇形象,有时还在作品里与我的“破坏人”重叠起来。
——于是显现出编入了这种普遍性构造的强韧,一个个小插曲中的异想天开,以及让读者深切感受到人生悲欢的新奇。神话和历史这两者确实被满满当当地塞进了作品之中。比如意外出现的这个部分:
妹妹啊,我觉得与其称他为父亲,无论如何还是与外来户神官合起来称呼更为合适。至于他的传说,则是所有孩子的恶梦。那恶梦就是父亲=神官边叫喊边走动时,他的眼睛像是在暗处闪烁着磷光一般浮现出蓝色光亮。这个恶梦的形成当然自有其据。据说父亲=神官的祖父,也就是我们的曾祖父,是漂流到本州面向日本海的一座小城市里的露西亚①人。父亲=神官就这样咆哮着闯入峡谷最低矮处那所屋子里,使得定居在此处的江湖艺人生了五个孩子。他为那五个孩子命名时,全都冠以露西亚的露字:长子叫露一,次子叫露二郎,我们这对孪生兄妹的名字看上去简直没有区别,我叫露巳,你叫露己,而弟弟则叫露留。即便在峡谷里沿河的那条短短商店街上,“征露丸”的广告牌也和“大学眼药”以及“眼镜牌鱼肝油”的广告一样非常显眼,这明显反映出全国国民对露西亚的感情。父亲=神官却试图与全国国民的这种感情相对抗,把这些名字送给了孩子们。而且,妹妹啊,我认为父亲=神官这样做并不是因为热爱那四分之一的露西亚血脉,而是要摆出姿态拒绝另外四分之三血脉所象征的日本。居于他那拒绝之心根底处的某种东西,与曾使幼年时期的我仰视他时所感受到麻痹般恐怖的、父亲=神官那张狗一般脸面上的不愉快重叠在了一起。
这种逸闻可以排列出数百处之多。进入二十世纪八十年代之后,借助新学院派,结构主义开始广为人知,而《同时代的游戏》则好像过于领先于时代了。至于现在,认真阅读的人估计已经很多了,我还要劝告当年阅读这部作品时曾遭受挫折的读者:请务必再读一遍!
不过,您在作品里也曾多次提到的破坏人的“坏”字,与怀念的“怀”字,真是非常相似呀。
是这样的。不过,我是在自己构建了“破坏人”这个人物形象并写出小说,然后注视着成书后的铅字时,这才第一次意识到这个问题。虽然不是从一开始就为考虑转换到“怀念的人”而想象出“破坏人”,但是在自己的内心里,“坏”和“怀”确实密切关联。发现这其中关系之后不久,我便转而着手写作《致令人怀念的岁月的信》,并在作品里作了展开。
——我认为您选择墨西哥为海外旅居国,似乎也是一个非常恰当的选择。当时是拉美文学占据世界文学之中心的特殊时代,奥克塔维奥·帕斯、加西亚·马尔克斯、巴尔加斯·略萨、卡洛斯·富恩特斯……二十世纪的重量级作品不断出自于中南美洲。
一九七〇年前后,也就是我三十五岁左右,正是拉美文学在世界范围内获得重大成功的时期。最初我阅读了加夫列尔·加西亚·马尔克斯《百年孤独》的日译本,其后不久,升任《海》主编、东大法文专业的同学塙嘉彦告诉了我很多法译文本,我便开始了阅读。尤其是巴尔加斯·略萨与我年岁大致相同,我最爱阅读他的作品。在那些法译本和英译本之中,我认为最出色的作品是墨西哥的题为《彼得罗·巴拉莫》的小说。在我的印象里,该作品说的好像是死去的人和活着的人呼吸着同一空气并在一起生活,我觉得这部小说非常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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