袋鼠(163)

2025-10-09 评论

    理查德漫步穿过村庄回家。马匹停在路中央,一动不动,像鬼魂在谛听。或者是一头母牛站立在黑暗的小径上,似乎已经睡去。随后它又溜达开去。在夜晚到来时分,总有这么一些动物在黑暗或半黑暗的路上边游荡边啃食路边的草。不过迷途的牛群并不慌张,自顾慢慢地走开。
    夜色中的小镇处处蛙声、嘎嘎声、尖叫声、呼啸声。咆哮声,恰似沼地上一座梦幻工厂在全速运转。泪地上,一只巨大的灰鸟,一只鹤轻柔地拍打着宽大的翅膀落在沼地上。一匹奶黄色的小马生着蛇一样的脑袋,在路上啃草。尽管理查德的脚步已经走近了它,它依然原地不动地啃着草。这让理查德想起罗马奎里纳尔宫外普拉克西蒂利所创作的雕塑马,全像蛇一样。那些蛇一样的马又在澳大利亚再生了,或者说是一种幻象。
    人无足轻重,甚至算不得一回事儿。他们就在那里,十分友好。可他们从来没有进入别人的内心。常言道:人是人的首要环境。但对理查德来说,这句话在澳大利亚用不上。这里有人,但并不引人注目。你对邻居或某个熟人说了几句话,那不过是为了制造点声音而已。只是制造声音,实在没什么可说的。这广漠的大陆实在是言语的真空。人冲人发出声音只是出于习惯。理查德发现他从未想过跟谁说话,从未想跟什么人在一起。他将自己置身于人际关系之外。至于其他人嘛,他们要么跟他一样,要么就是以混居的方式聚在一起。可是,这种失语,这种茫然和孤独将空气弥漫,对这个国家来说是自然的。这里的人令你孤独。他们并不因着好奇而追随你问个没完,也不待你以他们的伙伴情谊。你走了,他们就把你忘了。你又来了,他们几乎对你视而不见。你说话,他们就对你很友好,可从来不向你提问,从来不侵犯你。他们不在意。澳大利亚人大大咧咧的漠然还说不上是冷漠。他们的社会人分解了,倒退为自然成分。个人从根本上没了
    沟通的欲望。他们的言语只是噪声而已。像哑巴牛群聚在一起,不过是一群混居的邋遢动物罢了。但在这一切之下的,是根本的漠然。
    以这种漠然艰辛地进行着文明进程,可它让人感到像是朝下运动的钟表。它在欧洲结束了,便向下,一直向下到了澳大利亚。人们开矿,耕耘,开路,为政治呼唤。可这一切都离不开那种漠然,人们不敢承认他们漠然到了何种程度,生怕因此丢弃一切而陷入空虚。人们根本上是漠然的,但观看赛马时却会爆发出激情,偶遇骚乱也会从中取乐。
    索默斯觉得奇怪:为什么澳大利亚的工党如此固执,袋鼠(163)为什么如此愤然?但他还是意识到了,这些人一直被工作所制,一直受着束缚。与其说是他们使工作继续不如说是工作推着他们转动不息。没别的,是这世界上的劳作那绝对的驱动让他们运转着。没有工作,他们就会重蹈覆辙,在丛林中干土匪的营生,变得异常冷漠,那才是他们的本性。
    但他们总算是男子汉。他们健壮,充满活力,尽管对面前的目标漠然以对。所以他们追求一个又一个的目标,纯属出于需要才去个什么地方,干点什么,而不仅仅是在马身上下赌注。总有比一天工作和一场赌博重要的东西,这是对来自欧洲的旧式生活的一击。
    循规蹈距的欧洲式生活已在全世界形成了,就像他们巨大的教堂、工厂和城市,巨大的石头用铁和砖瓦在压迫这地球的表面。他们说澳大利亚是自由的,的确如此。甚至那轻浮无根基的平房也是自由的。理查德抱怨着这里的杂乱无章,然后一连两个晚上梦见自己在巴黎,第三天又梦见自己在别的城市,意大利或法国的。现在他住在一间豪宅里,他在努力离它而去,却发现自己身处外省的一条老街道上,三角屋顶的老房子在街上投下黑暗的阴影,他正处于房子和阴影之间;街的尽头有一座浅灰色的凸兀教堂,是一座旧式的天主教教堂,硕大无朋的灰教堂,实在美。
    可突然间,这一片杂乱景象令他感到恶心,其美丽也让他厌恶。这感觉是如此强烈,令他从梦中醒来。从那天起,他一直对这些杂乱无章散落着的无根无基的棚子和平房心怀感激。从那天起,他一直热爱这幅澳洲的风景:遥远的按树白色的树干如同白色的神经伸展到空中,随意的街道旁散落着轻飘飘的平房,偶尔还会看到小山包上伏着的平房,在长满小树的山脊下,看似日本的纸房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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