袋鼠(84)

2025-10-09 评论

    他的目光更多地扫向脚下浓荫蔽日的崖壁,一直看到那浓荫的深处,再扫向草木丛生的甘蓝棕桐树群。有一处,淡黄的青藤长长地垂下来,上面缀满了鲜亮的花朵。按树则一簇簇地生长着。远古的世界!——造煤年代的世界。这岑寂、孤独的世界似乎从造煤年代就开始等待了。这些古老的平展展的树蕨,这些蓬勃丛生的棕桐。在这里,干吗要做个机警的人呢?不,你不能。飘吧,飘入晦暗,飘入一个无名灰白的过去,这个国家遍地覆盖着灰白茸毛的植物。心灵中奇特、远古的感觉被唤醒了,那是古老年代里非人的感觉。随之,灵魂中复萌出那古而又古的漠然,如同麻木的蜥蜴一般。谁赢了?这片大地上砂糖般地散落着房屋。苍茫的大海上缕缕黑烟从汽轮上升起,在平淡无奇的树林中,煤矿上空则升起白烟来。这大地苏醒了吗?是这里的人来唤醒这片土地还是这大地将人催眠,把他们携入暮色世界中的半意识状态中去?
    索默斯感到那麻木正向他袭过来。他伏在石垛上俯瞰山下,对此毫不在乎。他对此全然置之度外。处于黑暗中瞠目的灵魂是无所谓的,无论哈丽叶、袋鼠(84),还是杰克,甚至这世界。世界来了又去了,也不过如此。当这树荫世界的古远影响向他袭来时,他何以在意呢?他吸进蕨种,便又飘回去,变成半个植物,毫无思想负担。甚至那从未休眠的性欲此时也沉入黑暗之中,变得索然无味,如同树之性一样。意识责任之前的黑暗世界出现了。
    正下方尺码开外,一只奇怪的鸟儿踞栖在树枝上,十足像一团破旧碎布,那黑尾巴就是一根破黑布条儿,那毛茸茸的浅顶儿看似一只猫头鹰,脖颈上绕着一道绉边儿。这鸟儿长着又长又尖的钩子陈,显得颇为阴险。即便是它,也是一副冷若冰霜的样子。那是一只笑翠鸟!
    这鸟儿本能地觉出索默斯在看它,便转过身去,背对着索默斯躲了起来。索默斯凝视着,思索着,然后吹了一声口哨。没有变化。随后他又拍拍手。那鸟儿转过头来,吃惊地张望。什么,它似乎在说。有活人吗?那是个活人吗?那鸟儿面相漂亮,修长的尖喙如同匕首。
    它渐渐习惯了索默斯。然后索默斯又拍了拍手。鸟儿用力扑扇着翅膀,“呼”地飞掠而过,落到十几码开外的树枝上,呆了下来。
    唉,索默斯想,生活的含量太大了,此等史前灰暗的暮色世界是如此地硕大无朋,谁又特别在乎什么?
    他又向家中踱回。忘了刚才的争吵,忘了什么婚姻、革命之类的事,又恍惚飘回到那个灰暗的史前世界中,那个时候人还没有情绪这一说。虽说没有情绪和个人意识,可却像树一样阴影绰绰,整体上沉默着,头脑迟钝,四肢迟缓,一副漠然相儿。
    哈丽叶在眼巴巴地等他,爱他爱得心肝俱颤。不过,尽管如此,那震颤中仍不乏这种冷漠,这种树颜世界里暮色般的冷漠。
    杰克和维多利亚来过周末了,这次索默斯和考尔科特相见,相互的同情比原先深多了。维多利亚总是对索默斯夫妇着迷:这两口子实在扭力无穷,从声调、举止到他们相处的方式均让人着迷。她无法理解他们身上那种自信,他们总知道说什么或将要说什么,总能相信自己的感觉。而她自己呢,总是口无遮拦、感觉上亦是飘忽不定。她总是言辞含混、情绪不稳,总想在混乱中找到自我但从未遂愿。她觉得该有谁告诉她怎么办。而索默斯夫妇则有一种潜意识的自信,这在维多利亚看来简直是无法企及。不过,她总算有着树蕨世界昏暗般的漠然,只不过她见到光明是要颤抖的。
    可怜的维多利亚!她偎倚着杰克的胳膊直发颤,她总需要以此发泄。而他则似乎愈来愈像个澳洲人了,越来越冷漠。他的心笼罩在树颜世界那黑暗与冷漠之中了。虽说时有能量的爆发、强烈欲望的突发、赌徒之激情的喷发,可心依旧在暮色中沉睡。
    他末再向谁请求,只是显得平平静静、文质彬彬。即使在饭桌上,他也不显露自己。一到这时,维多利亚就会用胳膊肘捅他,用力将他捅醒,从而找回索默斯夫妇初见时的那个活泼的杰克。最近他变得那么麻木,教人好生奇怪。可他又分明目光奇特,似乎他要干点什么危险的事。一旦他开口说话,他又显得十分逻辑分明,惊人地理智。一旦他讨论或批评什么时,他清醒得不同寻常,甚至显得挑剔。现在这样子,则纯粹是个沉睡中的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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