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想会有事情要我做,我在这里等着。”温章回答说。
“你是说把一切都做完之后才去看?”哈利笑嘻嘻地说,“我把工作带来了。请你马上给厦门当局写封信。”
“好,我马上就写。”
这两个人对话的方式总是那么奇怪,哈利对温章用汉语说话,温章对哈利却使用英语。
温章提起笔,凝视着眼前的白纸。纸上模糊地现出女儿的面孔。
他在澳门学过英文,十八岁结婚,生了一个女儿。自幼体弱多病的妻子于五年前去世。他十分伤心,企图用鸦片来医愈自己的悲痛。父亲温翰得知这一情况后,把他赶到马六甲。这是四年前的事情。他戒掉了鸦片,并从那赴欧美旅行过。
他一直住在马六甲。一个月前,金顺记突然来人要他回澳门。这里有以下原因:阿美士德号的船主林赛和传教士欧兹拉夫都会说中国话。年轻的哈利?维多的中国话也说得相当好。欧兹拉夫甚至还能说几种中国的方言。但是,跟一般老百姓说话和写文章还是两回事。三个人共同的弱点是中文写得不那么好。
清朝的官吏是极端的形式主义者,把文书看得无比重要。同各地的官弁打交道,一定要有文书。因此他们需要有一个中文写得好的人。跟协助人连维材一商谈,连维材推荐说:“我在马六甲的分号,有一个人叫温章,他会英语,中文也很好。”
“让中国人上船,恐怕会引起麻烦吧?”布洛丁的这种担心也不是没有道理的。
清朝闭关自守的主要目的是不让人民与外国人接近。外国船只在近海上出现,他们担心的只是老百姓同外国人接触,说什么“奸民岂不勾结图利!?”如果再了解到外国船里有中国人,那就难免引起麻烦。
“不要紧。这个人已经剪掉了辫子。”连维材这么回答,布洛丁才放心了。
剃光头,仅留下后脑勺上的头发,梳成长长的辫子,这本来是满族的风俗。清朝创业之初,强迫汉族蓄辫子,把这看作是服从的标志;不留辫子的人则被视为反叛,要判处杀头之罪。最初有许多人就因为拒绝这种奇风异俗而付出了血的代价;有的人以出家当和尚进行了消极的抵抗。
不过,清朝统治中国已近二百年,现在没有辫子的人只不过意味着不是清国人。让这样的人坐上外国船,说他是马来人就行了。
所以现在呆在阿美士德号船舱里的温章是马来人的打扮。
温章一边写信,一边还不时地用手摸一摸后脑勺。看来这是无意识的动作。金顺记马六甲分号的老板叫陆念东,是连维材的妻弟。陆念东是个怪人,趁温章熟睡的时候,用剪刀剪掉了他的辫子。事情已经过去了四年,但至今他还觉得是一块心病。
他在阿美士德号上写的那封信,现在仍留存下来。
福建省的省会是福州,相当于省长的“巡抚”住在那里,所以在厦门统辖文官武将的最高官职是水师提督。因此,温章以船主“胡夏米”的名义写信的对象就成了陈化成将军。
信的草稿在出发之前就拟定了。但因为借口是入港避难,所以向官府提交的文书必须装作是匆忙写就、墨迹未干的样子。因此在遭到包围的时候才命令温章写这封信。信的大致内容是这样:
……本欲自孟买往日本,不意途经厦门,遭遇巨风,望能补充食粮饮水。吾乃英国公民,英国与大清帝国素来友好,亦多往来贸易。然今蒙误会,乃至于兵船相围。贵清国国民到吾英国本土,或诸属地通商洽公者,无不受到礼遇如本国公民者,实不图今日竟受贵国如此待遇。
信的结尾说:“伏望清国之人,以恩管待英吉利国之宾客。”这里的“管待”是笔误,应当写为“欢待”或“款待”。也难怪他,离开中国四年了,所以中文难免有些生疏。
陈提督没有答复船主胡夏米的这封信,而是向阿美士德号发出以下的警告:
天朝国法素严,例定不准抛泊,务必即日开行,不得逗留,并不准私自登岸。
3
天黑之后,温章才登上了甲板。
这是一个没有月色的夜晚。黑幽幽的大海上,闪烁着点点灯光。阿美士德号仍然被包围着。在左舷的远方,灯火更加密集。“海字七号”就停泊在那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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