可是,总商辅佐卢继光似乎认为,天下闻名的公行的成员要像小商人那样学习研究,有损体面。加上他的妻子又是总商代理伍绍荣的堂姐。所以他直言不讳地说道:“现在还这么谨小慎微,拘泥于小事,也顶不了什么事。即使对方有什么变化,反正我们这边不变。政府过去只准许公行的商人贸易,今后大概也不会不准许的。因为我们该做的事情都如期完成了。”
所谓该做的事情,是指每年向朝廷献纳的“贡银”。此外还有临时捐款和向有关官吏行贿。
贡银规定每年十五万两。
所谓临时捐款,是指这一类的捐款——如道光六年(一八二六)新疆回教徒之乱时,公行捐款六十万两;去年连州瑶族叛乱时捐款二十一万两。
公行的商人已成为商业贵族,一味地装潢门面。他们捐纳这么大的巨款是相当勉强的。怡和行、广利行这些实力雄厚的商人情况好一些,其他的会员则感到负担过重,有几家店号竟因此而破产。
“公行危险啊!”伍绍荣心里这么想,连维材精悍的面孔再一次掠过他的脑海。
3
中国人把十三行街的外国商馆称作“夷馆”。这些建筑物都是中国人的私产,由房东租给夷人。它们称之为荷兰馆、瑞典馆等,但现在那里的商人的国籍,同这些建筑物的国名已经不一致了。比如瑞典馆已为三家美国的商业公司所占据,瑞典的商业公司都在荷兰馆里租了房间。
连维材沿着小河,朝北向广州城里走去。从十三行街的夷馆到城门的距离,约为二百米。进了城以后,他尽量挑狭窄的小巷子走。
城内由于十年前发生了一场大火,和新开辟的十三行街大不一样,破街陋巷残破不堪,到处是摊贩摆的货摊,出售的东西大多是油炸点心、蔬菜、水果和鱼贝之类的食物。烧鸡的表皮油光闪亮,样子十分难看;在烧鸡的旁边,厦门鱿鱼干遍身盐霜,散发着潮水的气味,躺在日光下。
不知什么地方传来了女人的叫声。叫卖的声音带着吵架的气势。
到处飘溢着带油味的热气。碰上这热气,叫人有一种汗毛孔被堵塞的感觉。
卖狗皮膏药的为了招揽顾客,拼命地敲着铜锣。
“吵死人啦!你少敲几下好不好!”旁边卖杏仁汤的向卖膏药的大声吼叫着。从他的面孔来看,还是一个孩子哩。
六榕寺的八角十二层的高塔越来越近了。连维材绕到寺的西面,走进一家白砖围墙的宅子。
这是一座幽雅精致的四合院式的住宅。院子里有一座小花园,花园里有一个小巧玲珑的亭子。
连维材坐在亭中的陶墩上。一个女人坐在他的对面。
女人的相貌与众不同。她的鼻子又高又尖,作为一个女人,眼光显得过于尖锐,这大概由于她的眼窝有点下陷的缘故吧。她约摸有二十三四岁,脸型端正,但线条过于鲜明,表情过于严肃。她没有缠足,缺少当时的美人所具备的条件——窈窕的情趣。不过,仔细地看,她那白嫩的肌肤美得简直有点迷人。
“西玲,你真的觉得那么无聊吗?”连维材说。
“无聊死了!”女人回答说。
“学点什么技艺不好吗?”
“我想工作。学点技艺等于玩儿,我不干。你看我到夷馆去当清扫妇好不好?”
“这办不到。”
当时规定禁止外国人雇佣中国人。在广州的外国商人受着种种限制。如夷人不得乘坐轿子,夷人不得雇佣汉人使唤等等。采取这些限制是出于所谓的天朝思想意识——夷狄乘坐中国人抬的轿子,使唤中国人,这成何体统!
不过,这些规定实际上并没有被严格遵守。夷馆里既有称作阿妈的女佣人,也有称作沙文的男仆人。沙文是英语“Servant”的译音。
尽管有禁令,只要行点贿赂,当局也会视而不见。虽说是夷人,但毕竟在馆内生活,会有种种杂务,不可能从本国带仆人,在这方面应当给予同情。——在袖子底下塞点东西,官吏们也会一下子变得人道起来。
事实上有许多夷人在广州过冬。名义上说是处理未了的事务,实际上是办理所谓“立券”工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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