连维材经常这么想:“我的叛逆精神不会创造出什么东西。”要创造的话,那当然要由他的保护者温翰来进行。他一向认为,他跟温翰之所以能成为默契的搭档,那是由于他们生来都具有共同的叛逆精神。不过温翰对他的影响确实是很大的。
人一过四十,真正自己的东西就形成了,而总想把过去所受的影响排除掉。连维材已经到了这个年岁了。这是对自己进行清理的时期,他希望自己能够轻装前进。在这样的时候,他无法区别哪些是自己身上固有的东西,哪些是从温翰那里接受来的东西,这确实叫他十分焦躁。
他应当排除什么东西呢?
过去他总希望温翰在自己的身边,而最近却突然感到厌烦起来。温翰大概也已经觉察到了吧?去上海就是……
要想给金顺记以致命的打击,那只有在连、温二人之间制造分裂。连维材感到浑身哆嗦起来。“伍绍荣是故意把温翰过去的艳事说给我听的。……”
如果连维材对温翰感到幻灭,金顺记就将迈出毁灭的第一步。
他把公行看作是敌人。伍绍荣能够不觉察而进行反击吗?
2
连维材回去之后,公行的人们仍在会馆的一间屋子里继续讨论。伍绍荣只是总商代理,所以会议的主席由总商辅佐卢继光担任。
“在英国,看来议会最有权威。不过,在我国,皇帝陛下可以否决军机处的决定。难道在英国就不能这样吗?”卢继光一边说,手指头把桌子戳得咔咔地响。
伍绍荣想起了自己的父亲。他父亲虽然已经年老不管事了,但对店里的事情还经常啰啰唆唆地发议论。他的父亲就有用紫檀的手杖捅地板的毛病。
时代正在飞速前进。他那样子就好像要阻挡时代的前进似的。
伍绍荣站起来说道:“这不可能。对于取消东印度公司的特许权,英国根本没有表示同情的意见。现在的英国是尊重自由和个人的力量。”
他说了这几句开场白之后,开始朗读起从英国报纸中选译的文件。英国报纸的论调带有一种跃动的节奏。英国已宣告贵族的寡头政治结束。去年克服了上院的抵制,修正了选举法。过去那种仅给予纳税十英镑以上的“户主”的世袭选举权已经废除,工业城市的市民获得了投票权。
世袭、保守与领地的时代已经过去。代之而来的是自由、进取和工厂的时代。再也不能允许东印度公司继续垄断对清贸易的呼声已经形成舆论。
“我们没有必要为东印度公司操心。”伍绍荣继续说道:“他们过去究竟为我们做过什么事情呢?他们不是把我们看成眼中钉吗?他们曾经收买总督,企图削弱我们的力量。我们过去是不是太过于相信权威了呀!?只要有VEIC东印度公司的略称。其英文全称是UnitedEastIndiaCompany,但其正式名称使用拉丁文,所以“United”的第一个字母不是“U”,而是“V”。——原注的商标,我们不看货物就进行交易。今后恐怕应当要好好地研究研究了。而且我认为贸易额将会因为取消东印度公司的垄断而大大地增加。这不是值得欢迎的事吗!?”
“不增加也行啦。只要是可靠的买卖就好。买卖如果能够不看货物就进行交易,那也……”卢继光这么说。
“完啦!”伍绍荣心里这么喊道,脸上露出灰心的神色。
看来公行的时代不得不结束了。他的脑子里出现了连维材的面孔。
对伍绍荣来说,他有个公行的组织需要保护,还有个徒具虚名的门第的包袱。他对自由自在的连维材感到羡慕。他觉得总有一天要背着各种破烂包袱同连维材作战。
在他前进的道路上充满着艰难困苦。
(他的预感完全对了。伍绍荣的哥哥伍元华在这一年去世,他当了怡和行的老板,作为总商被抬上代表公行的位子。他成了全中国对外贸易商人的最高首脑,而且是在英国企图诉诸武力的最困难的时期。他字紫垣,还有着元薇、崇曜等别名,不过,一般最熟悉的还是他的世袭名浩官。)
伍绍荣咬着嘴唇,沉默不语,会议有点冷场了。
“总之,就是要好好地研究研究呗。”天宝行的梁承禧这么说。他好像是要调和一下会场的气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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