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个人在角落里整理一排领带,看见我,赶快摆弄就绪,走过来看有何效劳之处。我打量一下他的衬衫。他打量一下我的衬衫。(做高级订做服的人,就是这么好玩。禁不住就是要给你穿的衣服偷偷打一下分数。这是直觉动作。拜托我的领带最好是直的。)他对我一笑,俯首听我对他说,我要买几件衬衫。他带我到一具小型电梯旁,两人共乘电梯上楼。他自己报上名来,叫作约瑟夫,接着把我的名字记在小本子上。
我们走出电梯,置身于一大片衬衫当中,那声势足以叫盖茨比那小伙子晕头转向,不知如何取舍。约瑟夫伸手横扫一下,指向这些衬衫,问我想要何种款式。这些都是现成的衬衫——品质完善无暇,想当然耳(这几个字是用法文说的)。还是……他顿了一下,这时我马上接口,我想要量身订做的衬衫。
啊,这样的话,约瑟夫说,我可以有两种选择。第一种是全量式的,也就是整件衬衫完全依照你个人专属的版型裁制。但这有一个缺点:你十天后得回店里来试穿一下,这对夏维的主顾并不一定人人方便。我虽然很想待在巴黎杀他个十天的时间,但我第二天一早就得走了。约瑟夫不慌不忙。没问题。我还有另一个选择,而这选择,依他的说法,看来是十分理想的作法,可供任何人坐拥订制衬衫的好处,兼又扣掉耽搁十天的坏处。这方法叫作半量法,作法是这样的。
你试穿几件衬衫,找出最合身的一件衣身尺寸——即肩宽、胸围、腰围、身长全都合身。你衬衫的衣身部分,便依这件衬衫的版型来裁制。其他的部分则是量身裁制完完全全遵照你的要求来做,三个礼拜后,衬衫就会寄到你的手中。好个折衷妙法。
他领我到更衣间,交给我6件衬衫试穿一番。待我穿到一件衣身穿来十分舒适、在经验老到的约瑟夫看来也很顺眼时,他就打电话给打版师——这是位衣冠楚楚的绅士,穿了件精致、考究的衬衫,脖子上挂了一卷软尺。
那卷软尺接着移驾到了我脖子上。然后,他开始量我的肩膀到手肘、手肘到手腕,以及手腕二圈的长度,左手腕的袖口略加一些宽度,好容纳我的手表。约瑟夫把这些尺寸全记在他的小簿子上。
他们再领我搭电梯下楼,到布料间去;盖茨比到了这里,准会高兴到气绝倒地。有丝质的、亚麻的、府绸的、牛津布的,有素色的、细格的、粗格的,还有各种你想得出来的条纹,从你几乎看不出来,到你几乎无法忍受,无奇不有——一匹匹的布料,一堆堆有一个人高,占去的面积直追富豪人家的撞球间。我有生以来从没见过这么多衬衫料子,我问打版师这里到底有多少种布料。好几千种,他说,没人数过,要数要花上一个礼拜。
要我在这中间挑一样出来,想必也差不多要这么久,还好我事先已经列出一张颜色和质料的小清单,把几千种可能的选择,缩减为几十种。即使是这样,他们还是希望我花一些时间多走走,看看这一堆一堆阵容壮观的布料。有些衬衫店会请你就座,给你几本样布本子,但我始终觉得这不是选衬衫料子的好方法。4时见方的一块布料,没办法让你判定成品会是什么样子。但是,在夏维店中有一匹匹的布料——外加约瑟夫一秉耐心略加协助——你便可以实地看看布料拉开是什么样子,你要的颜色展开如前胸大小时,你是不是还喜欢。
约过了1个小时,我选定一种海岛棉,这种布料有丝的质感,但没有任何洗涤上的问题。约瑟夫同意我这选择,再把我和我那匹布料送进另外一间小房间,好和我在那里就领口、袖口的样式,反复思量一番。房间的墙上陈列了一排像是分尸过后的脖子、手腕的样品,有小翻领,大翻领,长尖领,短尖领,加硬衬的,没加硬衬的,圆桶形袖口,法式袖口,反折扣袖口——还是一样,各色各样的选择之多,一下子就叫你乐得不知如何取舍,久久无法自拔。
我们选定了之后,约瑟夫并未就此放过我。我在袖口的上方,是不是要缝上臂套扣呢?这样手腕和手臂间的开口处才不会张开,也可以有一种利落、平整的效果。我同意加上这扣子。
我对姓名花押有何意见呢?我说我十分厌恶姓名花押,尤以出现在抽扣时为然,或者是歪七扭八夹缠在一堆日本象形文字里面,那日文的意思还是“非礼勿碰左胸”。约瑟夫闻言点头。他以前有次对一位美国主顾问起花押这事,对方粗声粗气回了一句,“我知道我叫什么。”不做花押。我们还有一件未了的小事待理,这便是有些法国佬形容得又准又狠的“苦差事”——算帐这痛苦的一刻。这自然又得由人领着我搭电梯晖。我们在等电梯的时候,我注意到墙上挂着一张捧在框里的证书。发证书的年份是1869年,由威尔斯王子授与,亲切地表示欣然批准夏维君担任他于巴黎的衬衫大师傅、(王子在他经常往来的大城市中,显然都各有一位衬衫师傅;或许是因为19世纪烫洗衣物速度不快,而有以致之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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