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一个冬夜,我草草瞥了一眼某本法国杂志(一本过期的《写照杂志》)中一张怪物的图片(一只眼在上,一只眼在下),接着飞快地编出一篇关于独眼巨人的文章。我列举出这种强悍的生物化身转世的过程:它先是出现在鞑鞑·廓库传说中[1]出自《鞑鞑·廓库之书》,是六七世纪时期开始在中亚流传的史诗,故事中也有一个大眼怪物。[1],把年轻女孩吓得魂飞魄散,接着变形成为荷马史诗中背信忘义的赛克洛普斯,在布哈里的《先知史》中它是鞑迦尔本人,到了《一千零一夜》后它则闯入了大臣们的女眷闺房,在《神曲》中当但丁即将找到心爱的贝阿特丽采时(我对她是如此熟悉),它以一身紫色装束昙花一现,它埋伏打劫鲁米的商旅,而在我所钟爱的威廉·贝克福德的小说《瓦席克》[2]威廉·贝克福德(WilliamBeckford,1760—1844),英国富商、小说家,其作品《瓦席克》情节古怪,是典型的哥特式小说。[2]中,它则摇身一变,成为一个女黑人的形貌。接着我开始默想,究竟额头正中央长着一只深井般的眼睛是什么模样,为什么它令我们惊惧,为什么我们非得害怕而避之惟恐不及?兴奋中我文思泉涌,挥笔在这篇短短的“专论”里加入几则小故事:其中一则是关于一个传闻住在金角湾周围贫民窟里的独眼巨人一号,有一天夜里,它不知道用什么方法穿过了油腻、污浊、泥泞的河水,去会见独眼巨人二号。这位独眼巨人二号要不就是和前一个一模一样,要不就是个贵族独眼巨人(人们称呼它“阁下”)。那天半夜,二号来到佩拉区一家豪华的妓院,当它摘下毛皮头饰的那一剎那,所有的莺莺燕燕全都吓昏了过去。
我草草附上一行字,提醒那位特别钟爱此类题材的插画家(“拜托,不要胡子!”),然后在半夜十二点多左右离开了报社。由于我并不想回我那寂寞寒冷的公寓,因此我决定在伊斯坦布尔老城的大街小巷里走一走。一如往常,我心情低落,但对于我的专栏和故事却感到自得意满。我心里想着,也许待会儿散步的途中,我可以来幻想那篇故事得到广大的赞美认同,这么一来,说不定能延迟那如不治之症般纠缠我不放的莫名忧伤。
我穿过后街暗巷,越往里面走,巷子就越窄越黑,每一条都以任意的斜角互相交错。听着自己的脚步声,我侧身挤过相倚相叠的幽暗房舍,只见每个封闭的阳台早已扭曲变形,窗户漆黑一片。我走入那些被遗忘的街道,那儿,就连群集的野狗、睡眼惺忪的守夜人、吸毒者和鬼魂们都不敢涉足。
陡然间,我感觉有一只眼睛从某处注视着我,一开始我并不惊惶。我推测这是由于我刚才写了那篇文章,所以生出此种虚妄的知觉。因为不管是歪扭的阳台窗口——我感觉它在那里——还是空地的深邃黑暗中,事实上都没有眼睛在看我。我所意识到的存在物只不过是一种模糊的幻象,我不认为值得大惊小怪。四周阒然无声,除了守夜人的口哨和远方狗群打架的呜嗥之外,听不见半点声响。静寂之中,被人注视的感觉慢慢地愈发清晰,逐渐强烈到让我无法再忽略。
一只无所不在、全知全能的眼睛此时大剌剌地盯着我瞧。不,它和我今晚编造出的故事中的主人公们亳无关联。不像他们,这一个并不可怕,不丑陋,不滑稽,不怪异,也没有不怀好意。它甚至像是个熟人,没错,这只眼睛认识我,而我也认识它。从很久以前我们就知道彼此的存在,然而一直到今天深夜,行走在这条巷子里,强烈的街景激起这股独特的感知向我袭来,我和它才终于公开相认。
我不打算透露在金角湾后方山丘上的这一条路的名称,因为对于不清楚伊斯坦布尔那块区域的读者来说,并没有什么意义。你们只要想像,那是一条暗淡无光的石板路,两旁是深色的木头房子(奇异事件发生后三十年的今天,大部分的房子仍旧屹立着)以及二楼阳台投下的阴影,一盏孤零零的路灯散出光晕,被扭曲的枝丫遮掩而显得朦胧。人行道又脏又窄,一座小清真寺的墙壁向无止境的黑暗处延伸。街道——或者视线——的阴暗尽头处,这只荒谬的眼睛(我还能怎么称呼它?)等待着我。我想像一切已逐渐明朗:这只“眼”正等着要帮助我体会“灵魂出窍经验”(我事后想,那更像是梦境),而不是要伤害我——比如说,吓我、勒我、砍我或杀死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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