黑书(44)

2025-10-09 评论

    他把午餐托盘拿到门外,离开大楼。走下通往海边的坡道,他注意到天空呈现出前所未见的暗淡苍白,仿佛天就要降下飞灰。但即便如此,周六的人群大概也会装出一副习以为常的样子。或许这就是为什么人们总低头望着脚下泥泞的街道行走,因为他们希望能习惯这种想法,不要让自己大惊小怪。夹在腋下的侦探小说令他心安不少。或许该庆幸这些故事是出自于遥远、魔幻的国度,由一群抑郁不乐的家庭主妇翻译成“我们的话”——她们曾经在某些外语高中就读,但后来却放弃学业,为此她们后悔终生——多亏这个原因,如今我们大家才能不受影响地为自己的生活奔忙,而办公大楼入口前一身退色西装替人填充打火机的小贩、看起来像一团破烂抹布的驼背男人,以及共乘小巴车站前安静的乘客们,才都能够一如往常地庸碌过活。
    他在埃米诺努上了公车,到离公寓不远的哈比耶下车。他看见皇宫戏院前挤满了人,他们正在等待两点四十五分的星期六午后场电影。二十年前,卡利普和如梦以及她其他同学也会来看这个午后场,挤在一群身穿同样军用上衣、满脸青春痘的学生中间。他会走下和现在一样撒满锯木屑以防雪滑的台阶,研究小灯泡点亮的框格里即将上映新片的角色剧照。然后,默默地充满耐心地,望着如梦的方向,看她正在和谁说话。前一场电影似乎始终演不完,门好像怎么也不会开,他和如梦肩并肩坐在熄灯暗影里的那一刻仿佛永远都不会到来。这一天,当卡利普发现两点四十五分这一场还有票时,一股自由的感觉陡然涌入心头。电影院里,前一场观众留下来的空气又闷又热。卡利普知道,等会儿只要一熄灯上广告自己将会马上睡着。
    醒来之后,他坐直身体打起精神。银幕上有一名美丽的女子,一位真正的美女,美丽而迷惘。接下来看到一条宽广平静的河流、一间农舍、一座美式农庄坐落于浓密的绿阴中。接着,迷惘的美丽女孩开始和一名卡利普从没在别部片中见过的中年男子说话。他们的对话缓慢而平和,从他们平缓的脸孔和手势中,他可以看见他们的生命陷入深沉的磨难。不只是理解而已——他“懂”。生命充满了磨难、痛苦、悲伤忧愁,把我们的脸揉捏成相仿的面貌。总当我们好不容易习惯了悲苦时,新的悲苦又压顶而至,而且更为沉重难挨。甚至当悲苦倏然降临时,我们也知道它其实一直都在酝酿。然而,就算我们早已有了心理准备,但当磨难像场噩梦般席卷而来时,我们依然会被孤独所吞噬,一种绝望、挥之不去的孤独。我们幻想着,若能找人分担寂寞,将能使我们快乐起来。有一剎那,卡利普觉得自己的悲苦和银幕中女人的悲苦是相同的——或许他们共享的并不是悲苦,而是这个世界,一个井然有序、不会让你期待太多、也不会弃你不顾的世界,一个要求你必须谦卑的世界。卡利普觉得自己和眼前的女子心灵相系,看着她的一举一动仿佛是看着自己:从井里汲水、驾驶一辆旧福特小汽车出城、抱着孩子哄他上床睡觉。他好想拥抱她,不是由于她的美丽、她的质朴天真或是她坦率的态度,而是因为他相信自己就活在她的世界里。倘若他能拥抱她,那么这名淡褐色头发的苗条女子必然能够分享他的想法,能够懂他。卡利普觉得他好像是独自一人在看电影,眼前的画面只有他一个人能够看到。尽管如此,很快地,中间铺着一条柏油大马路的酷热小镇,爆发了一场战斗,一个“领导型的强壮男人”解决了冲突,这时卡利普明白,他即将失去与那位女人之间的同伙关系。他逐字逐句阅读字幕,同时感受到戏院里躁动不安的人群。他起身回家。天色近黑,他走在缓缓从天而落的雪花里。
    一直到很晚,躺在蓝格子棉被下游离于半梦半醒之际,他才蓦然想起,他将买给如梦的侦探小说忘在电影院里了。

    在他生命中那段创造力最丰盛的时期,每天写作的文字从不少于五页。
    ——阿布杜拉曼·谢瑞夫[1]20世纪初的土耳其历史学家,专门研究奥斯曼帝国历史。[1]
    我现在要说一件某年冬天发生在我身上的事。那时正值我生命中一段阴郁的时期:尽管我好不容易度过了记者生涯最艰辛的头几年,但同时,在这一行想要出人头地所必须忍受的种种事情,却也已经把我最初的热情消耗殆尽。寒冷的冬夜里,当我告诉自己“我终于成功了”的同时,我也明白自己已经被掏空了。那一年冬天,失眠找上了我,从此以后一辈子不再离开。于是,许多平常工作日的夜里,我和值班的同仁会在报社里留到很晚,利用这段时间完成在白天的喧哗忙乱下写不出来的文章。“信不信由你”专栏——当时这个题材在欧洲的报章杂志里也颇盛行——便是特别为我的大夜班设计的。我会先翻阅一份已经被剪成碎碎条条的欧洲报纸,找出其中“信不信由你”的单元,详细研究上面的照片,然后,根据照片给我的灵感(我坚信学习外语不仅没有必要,而且绝对有害我的想像力),我带着某种艺术的狂热将脑中的模糊概念铺陈写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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