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奥尔罕·帕慕克
在我所有的小说中,都有一场东方与西方的交会。当然,在做出此种声明的同时,我很清楚所谓的东方和西方,其实皆为文化的概念;也就是说,它们都是想像的产物。尽管如此,无论两者的想像成分有多少,东方和西方毕竟仍是事实。我所指的,并不单纯只是我们在地图上所见的地理事实,而是它们影响我们生活的文化事实。东方与西方蕴含深邃而独特的传统,决定了人们的智慧思想、感知能力及生活方式。对我的家庭和我而言,置身于伊斯坦布尔中心,这些传统从来就不是单纯的,总是混杂的。东方与西方的交会,并非如人们以为的是透过战争,相反地,一直以来,它都是发生在日常生活的种种细节中,透过物品、故事、艺术、人的热情与梦想进行。我喜欢描述人们生活中此种互动的痕迹。在当中,我看见东方与西方寻求互相了解、互相争战,或是彼此融合妥协;我看见人们的灵魂在这两种传统的影响下受到撼动或改变。这让我深受感动,就如同沉醉于爱情的初始、凝望着自然美景,或是浸淫于历史的美好点滴。如今我的书在中文世界出版,意味着它们将能被众多西方以外、承继了伟大丰富传统的人民所阅读。中文的读者们,相信也能了解并喜爱我书中的角色、体会他们的深情挚爱、看见他们的周遭景色,并且与他们一起幻想往昔。你们将再次让我领会到,小说的艺术绝不仅是欧洲的概念。透过“小说”这个西方的产物来表达全世界的人性,对于土耳其和中文的读者及作家而言,皆是一项充满挑战的艰巨任务。
接下来的故事,不像雷夫奇叔叔笔下的漫画结局,而与嘉娜喜欢看的巴士上播放的悬疑影片一样。这个决定干掉情敌的疯狂年轻人,把一袋湿淋淋的葡萄与杂志用力扔向车厢隔间的一角,在火车全力加速之前,纵身跳下车厢,跳上最远端的月台。为了确保不被人看到,他保持一段距离,警觉地远远注视着他的猎物,以及那个抽佣百分之十的家伙。那两个人交谈了一会儿,悠闲地缓步走过一条条废弃的荒凉街道,到了邮局前才分开各走各的。杀手注意到他的祭品进了新世界戏院,自己则点了一根烟。我们永远不知道,这部影片中的杀手脑子里到底在打什么主意,不过看见他和我们一样,扔掉抽完的烟,一脚踩熄烟屁股,接着买了票,信心十足地大踏步进场,看这部叫作《无尽之夜》的影片。但在他走入放映厅之前,我们看见他先到厕所探路,确认作案完有法子脱身。
之后的情节,就像与黑夜相随的静谧一样。我掏出华瑟手枪,松脱保险,踏进正放映影片的戏院主厅。室内又热又潮湿,天花板很低。我携枪的身影投射在大银幕上,紫色外套上则反射出这部特艺彩色影片的光影。放映机的刺眼强光射入我的双眼,但戏院空位很多,我马上便锁定猎物的位置。
他还坐在位子上,也许,他太讶异:也许,他不明所以;也许,他没能认出我;或者,他早就料到会有这一刻。
“你找到我的同类,给了他一本书,确信对方会读完它;你害他的人生就此脱序,滑出正轨。”我对他说,事实上却更像自言自语。
为了确定能命中,我近距离朝着他的胸膛,还有他的脸(黑暗中看不清楚),连开了三枪。随着华瑟枪枪声大作,我对身处漆黑之中的群众宣称:“我杀了一个人。”
我步行离开,一边还看着银幕上《无尽之夜》影片中反射的自身倒影,有人一直狂呼:“放映师!放映师!”
我搭上离开小镇的第一班巴士,在车上思索许多生死攸关的疑问。我依然百思不解,为什么在土耳其文及法文外来语中,makinist这个字,既代表“放映师”,也是操作铁路引擎的技师之意。
……
别让我成为模仿契诃夫的那些作家,他们放下人类的尊严,企图抽出我的痛楚,以便与所有读者共享;我应该像个东方作家,借机说个寓言故事。简言之:我渴望离群索居,我有个与众不同的目标。但在这里,这被视为永远无法获得原谅的罪。我告诉自己,我从小时候读过的雷夫奇叔叔漫画作品中,做了一个不真实的怪梦。所以我再次思量,喜欢撷取故事寓意的读者,到底会怎么想;童年时期的读物,让《新人生(2)》注定对我影响甚剧。但我和昔日的说故事高手一样,自己也不相信故事有其寓意,因此我的人生遭遇,只能成为我自己的故事,而且无法平息我的苦痛。这个残酷的结论,很久以前我就猜到了,但现在才渐渐领悟。听着收音机流泄的音乐,我无法控制地落下泪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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