伊斯坦布尔:一座城市的记忆(12)

2025-10-09 评论

    因此杂志或教科书若需要伊斯坦布尔的旧日影像,便采用西方旅人和画家创作的黑白版画。我的同辈们往往忽略德国画家梅林以胶彩画出的色彩微妙的古伊斯坦布尔帝国,我将在稍后更多地谈到梅林。一方面听天由命,另一方面图方便,他们喜欢在容易复制的单色画中看见他们的过去,因为在凝视一幅没有色彩的影像时,他们的伤感得到了印证。
    在我的童年时代,高楼大厦少之又少,夜幕降临时,城里的房屋和树木、夏日戏院、阳台和窗户的第三度空间都一抹而去,赋予城里歪斜的房舍、曲折的街道和起伏的山丘某种黑暗风采。我喜欢1839年阿罗姆旅行书中的这幅版画,画中的夜晚身负隐喻的任务。该画把黑夜描绘成某种邪恶之源,记录了伊斯坦布尔所谓的“月光文化”。就像许多人纷纷涌向海边观赏月明之夜的简单仪式,欣赏让城市避免陷入一片漆黑的满月、水面的月影、半弦月的微光或(像在这里的版画)在云层中若隐若现的月光:杀人犯也刚把灯火熄掉,以免有人看见他为非作歹。
    不仅西方游客才使用暗夜之语来描述这个城市难以捉摸的神秘:如果他们对宫廷恩怨略知一二,那是因为伊斯坦布尔人也喜欢悄悄谈论受害的后宫妻妾,尸体在夜幕掩护下被偷偷运到宫墙外,带到海上,抛入金角湾。
    著名的“萨拉札谋杀案”(发生在1958年,当时我还不识字,但这宗案件引起我们家,甚至是城里家家户户的恐慌,因此我对每个细节都了若指掌)采用了同样熟悉的元素。这则骇人听闻的报道加深了我对夜晚、划艇以及博斯普鲁斯海域的黑白幻想,至今仍是噩梦的材料。我父母起初向我讲述的这名歹徒,是个穷困的年轻渔夫,但日子一长,大家便把他塑造成民间的凶煞恶鬼。他答应用他的划艇带一个妇女跟她的孩子出海,在博斯普鲁斯海峡航行,后来却决定强xx她,于是把她的孩子们扔进海中。报纸给他起了个绰号叫“萨拉札魔头”。而我母亲因为害怕在我们位于黑贝里亚达的夏日别墅附近撒网捕鱼的渔夫当中,可能躲着另一个杀人犯,于是禁止哥哥和我在外面玩,即使在我们自己的花园。我在噩梦中看见渔夫把孩子们扔进海浪里,孩子们的指尖死命抓住船身。我听见他们的母亲在渔夫用桨猛击他们头部时发出的惨叫声。直到现在,当我浏览伊斯坦布尔报上的谋杀案消息(我喜欢做这件事)时,仍会透过黑白影像看见这些情景。

    萨拉札谋杀案发生后,我哥哥和我没有再跟母亲乘划艇出游。但前一年冬天,哥哥和我患百日咳时,曾有一段时间她每天带我们去博斯普鲁斯作海上游。我哥哥先病倒,我在十天后跟着病倒。生病时有些事让我很享受:母亲待我更温柔,说我爱听的让人高兴的事儿,把我最心爱的玩具拿给我。但我发觉有件事比生病本身更难以忍受,那就是不能跟家人一块儿吃饭。听刀叉杯盘的碰撞声,听大伙儿谈笑,但距离不够近,因此不晓得他们谈些什么。
    我们烧退后,儿科大夫阿尔伯——有关这个男人的一切都令我们恐惧,从他的提袋到他的胡须——指示母亲每天带我们去博斯普鲁斯一次,呼吸新鲜空气。土耳其语里的“博斯普鲁斯”跟“咽喉”是同一个字,那年冬天过后,我总是把博斯普鲁斯与新鲜空气联系在一起。这或许可以说明,为什么当我发现博斯普鲁斯海岸的塔拉布亚——过去是个寂静的希腊渔村,如今是著名的海滨大道,两旁有餐厅和饭店——在一百多年前诗人卡瓦菲斯儿时住此地时叫做“治疗村”时,并不感到惊讶。
    假使这城市诉说的是失败、毁灭、损失、伤感和贫困,博斯普鲁斯则是歌咏生命、欢乐和幸福。伊斯坦布尔的力量来自博斯普鲁斯,但早先的时候无人予以重视:他们眼中的博斯普鲁斯是水域,是风景区,而在过去两百年里,是建造夏宫的绝佳地点。几个世纪以来,她只是海岸边的一串希腊渔村,但奥斯曼名人政要们自18世纪开始在郭克苏、库屈克苏、别别喀、坎地利、鲁梅利堡垒和坎勒扎附近建造他们的夏日别墅,希望以此兴起某种奥斯曼文化,也期待伊斯坦布尔有别于世界其他地区。雅骊别墅——18至19世纪期间由奥斯曼大家族建造的海边豪宅——随着共和国和土耳其民族主义的兴起,在20世纪渐渐被视作过时的身份与建筑范例。然而我们在《追忆博斯普鲁斯》里的照片、原貌重现的梅林版画、埃尔登仿建的别墅中看见的这些雅骊别墅,这些窗户高而窄、屋檐宽、有凸窗和窄烟囱的豪宅,不过就是这没落文化的影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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