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50年代,从塔克西姆广场到欸米甘的公车路线仍行经尼尚塔石。跟母亲搭公车去博斯普鲁斯时,就在我们家外头上车。
若搭电车,最后一站是别别喀,我们沿海边走一段路后,跟总是在同一时间同一地点等候我们的船夫碰面,爬上他的小船。我们在划艇之间,在游船和往城里去的渡船之间,在船身结了一层贻贝的驳船和灯塔之间轻快滑行,离开别别喀湾的平静水流,迎接博斯普鲁斯的湍流,在船通过时掀起的尾波中左右摇晃,此时的我总会祈祷这些郊游能持续到永远。
在伊斯坦布尔这样一个伟大、历史悠久、孤独凄凉的城市中游走,却又能感受大海的自由,这是博斯普鲁斯海岸之行令人兴奋之处。强劲的海流推着游人向前进,令人精神焕发的海上空气中丝毫不见岸上城市的烟尘与喧嚣,游人开始觉得这儿毕竟还是享受独处、寻求自由的地方。贯穿城市中央的水道有别于阿姆斯特丹或威尼斯的运河,或是把巴黎和罗马一分为二的河流:强流穿过博斯普鲁斯海,海风和海浪随时掀动海面,海水深而黑。假如身后有海流,假如按照渡船排定的行程走,你会看见公寓楼房和昔日的雅骊别墅,阳台上看着你、品着茶的老妇人,坐落在登岸处的咖啡亭,在下水道入海处下水、在水泥地上晒太阳的只穿内衣的儿童,在岸边钓鱼的人,在私家游艇上打发时间的人,放学后沿海边走回家的学童,坐在遇上塞车的公车里眺望窗外大海的游人,蹲在码头等待渔夫的猫,你从没意识到
如此高大的树,你根本不知道的隐秘别墅和围墙花园,直入山中的窄巷,在背后隐约出现的公寓楼房,以及慢慢在远方浮现的混乱的伊斯坦布尔——它的清真寺、贫民区、桥、宣礼塔、高塔、花园以及不断增多的高楼大厦。沿博斯普鲁斯海峡而行,无论搭乘渡船、摩托艇还是划艇,等于是在观看城里的一栋栋房子,一个个街区,也等于从远方观看它的剪影,一个变化万千的海市蜃楼。
同家人到博斯普鲁斯海游览,我最大的享受是看见处处留有丰富文化的痕迹,虽受西方影响,却不失创意与活力。驻足观看某栋油漆不再的雅骊别墅及其富丽堂皇的铁门,注视另一栋别墅爬满青苔的坚固厚墙,欣赏另一栋更豪华的别墅及其窗板和精美木工,并凝视高耸于别墅上方山丘的紫荆树,走过常绿密林和几世纪之久的梧桐树遮蔽成荫的花园——即使是个小孩子,也知道一个伟大、今已消失的文明曾在此建立。而且大家告诉我,很久很久以前,像我们一样的人曾过着跟我们大不相同的奢侈生活——让跟随其后的我们更感寒酸、无力,更像乡巴佬。
自19世纪中叶起,帝国因连连战败而日渐衰弱,老城涌入大量移民,甚至于最宏伟的皇家建筑都开始现出贫穷和败落的痕迹,因此,掌管现代而西化的奥斯曼政府的达官显要们,当时时兴避居在博斯普
鲁斯沿海岸兴建的别墅,着手创造出与世隔绝的新文化。西方游人无法打入这个封闭社会——没有柏油路可通,即使渡船在19世纪通航,博斯普鲁斯却未成为市区的一部分——安顿于博斯普鲁斯私家别墅的奥斯曼人不愿写他们的生活,因此我们得依赖他们的子孙所写的回忆录而得知。
在这些回忆录的作者当中,希萨尔最引人注目,其名篇《博斯普鲁斯文明》以普鲁斯特式的感性长句连缀而成。在鲁悔利堡垒某栋雅骊别墅长大的希萨尔,年轻时候住过巴黎,与诗人雅哈亚?凯末尔为友,跟随他一块儿学政治。在《博斯普鲁斯月景》和《博斯普鲁斯的雅骊别墅》中,他尝试“以旧时细密画家的谨慎与细心编写安排”,使消失的文化重现其神秘魅力。
他写他们日间的例行公事和夜间的田园生活。晚上他们聚在一起划着小船,凝视水面上荡漾的银色月光,享受远方划艇漂过海面传来的乐声。每捧读他的《博斯普鲁斯月景》便不无遗憾,为自己不曾有机会目睹其激情与沉寂而感伤。我也欣赏作者浓烈的怀旧之情,使他几乎无视于他的失乐园中潜藏的邪恶暗流。在月明之夜,当划艇聚集在一片静止的海面上,乐手静下来的时候,就连希萨尔也感受到这股暗流:“没有一丝风的时候,水面有时仿佛由内震颤,呈现水洗丝的表面。”
跟母亲坐在划艇上,博斯普鲁斯的山丘色彩在我看来并非某种外光的折射。据我看来,屋顶、梧桐和紫荆、海鸥迅速拍动的翅膀、船库半塌的墙——全都闪耀着某种由内发出的微弱光芒。即便在最热的时候,穷人家的孩子们从岸边跃入海中,此地的阳光也不完全驾驭景观。夏日傍晚,当染红的天空与黑色神秘的博斯普鲁斯连在一起时,海水飞溅的浪花,拖在划过其中的船只后头。但紧邻浪花的海面却是风平浪静,其色彩有别于莫奈的莲花池那般变化万千,起伏不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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