新生活(14)

2025-10-09 评论

    我丈夫还继续指点我,实际上也谈不上指点,只是这么唠叨着,免得老去想掉下灰泥怎么办。“小姑娘,你要是乖的话,我就教会你写作,这根本不是什么你学不会的东西。你瞧,每个热恋中的男女青年都写情书,这种情书实际上是指名道姓的信函,每一个写了好几十封情书的人在一定意义上也已经是一位诗人了,因为在这样的情书里他会写出好多好多傻话来,有的还真像文学。你给你那位伊尔卡肯定也写过这类书信型的小说,虽然不同于歌德的《少年维特的烦恼》,但是你毕竟曾经是或许现在仍然是这个样子的。这就是精彩写作的萌芽,这类情书、连载的书信、爱情故事,这些信甚至还用丝带捆扎起来放在一个什么地方哩!小姑娘,这事儿将我们大家都联系在一起。
    当我们还是孩子的时候,便已经写过一些小情书塞到干了的坟头裂缝里,夏天我们便将这些书信塞到裂了缝的地里面,因为这是不能让任何人读到的真正的书信,这是真正写作的开始。我也写过这样的情书,但已经不是写给女人的,已经不是表达我的性欲情爱的东西,而是写给美国的树木、动物、楼房以及我的小酒店饭馆的信,就像给一个漂亮女孩写的,就像一个热恋中的理发匠、热恋中的车床工人写的。因为每一个在若干年之后找到这些信的人都不相信自己的眼睛,怎么能在这里面描绘出这么美丽的画面,而且能够表达出如此美好的情感!作家只不过是继续给全世界写情书,把自己整个的一生写成情书而已。”我丈夫这么说着。我的膝盖已经累得发软,鼻子也痒痒,想打喷嚏,腰也开始疼起来。洗衣店对我来说简直成了救生圈,仿佛是我未来的如意计划,因为再要洗这么一大堆衣服已经非我力所能及了。
    我宁可放弃讲究的穿戴也不愿再干这西西弗斯式的劳役,干得连便鞋、拖鞋都丢了。我洗衣服时痊穿着我那条最好看的裙子哩!因为我曾傻乎乎地以为,洗衣服就像推销洗衣用具的广告上说的那么轻松、舒服,或者像我们巴黎饭店洗围裙、洗厨房里戴的帽子和餐巾的意大利牌子洗衣机说明书上说的那样容易。我们还没洗完,我都不敢去想,还有多少脏衣服等着我去洗。我又想像着自己如何拿着雨伞和购物包,在一个天气不错的上午走到洗衣店去,我丈夫与我同行。我们两人都穿得干干净净,面带笑容,然后走进洗衣店,等轮到我们取衣服的时候,我们将条子给营业员,她走进堕屋去取出漂漂亮亮的一大包,我们该付给她四十克朗,我给她五十,那多出来的钱算是留给他们买杯咖啡喝的小费。然后我跟我丈夫再一道去瓦尼什达先生的小酒馆去喝杯白兰地,为“洗衣妇”公司为我们把这一大堆衣服洗得干干净净而兴奋得容光焕发。可如今我们仍旧呆在洗衣房里,水蒸气埋到了我的的膝盖上。如今我和我丈夫感到高兴的是只剩下最后两大块窗帘了。我们将它们从煮锅里捞出来,扔到洗衣机里。我丈夫还在接着讲他那个主题:“小姑娘,另一项将我们大家联系在一起的是日记。

    过去人们是时兴写日记的,这却是很隐私的内心独白,因为大凡写日记的人,都不乐意让别人知道他在日记里所写的内容。所以说这是隐私的,要保密的日记。他一天接二天地写着,只能给他的女朋友看,写得很微妙,连写日记的人也感到惊讶,他怎么敢写这些东西,这只是自己写给自己看的书信集啊!只是有段时间人们不再写日记了,而作家恰恰是继续这种秘密推心置腹写作的人,他整个一生都在写着自己韵内心独白。因此说,小姑娘,当我们写情书写秘密日记时,一开始我们大家都是有天才的。只不过作家是谁呢?是那个坚持这样的写作直到出了书的人,他会认为,他写的东西不只与他有关,而是能被所有人阅读的情书和隐秘的日记,即一开始如此主观的变成了客观的。这是一份手稿,仿佛是与读者达成的一份契约尝试。”我丈夫在洗衣房里的蒸汽中讲述着。我使劲扶着那抖得厉害的瑞典洗衣机,装着窗帘的洗衣机里面轰隆响个不停,我眼前浮现出给我们洗那大堆大堆衣服的洗衣妇,那还是在霍多宁和布拉格住着我们一大家子的时候,所有这些洗衣妇都是在搓板上洗衣服。那是我们穿脏的,由洗衣妇替我们洗。
    我想起她们那一双双磨破的发红的可怕的手。她们洗衣服就像我现在这样将手泡在洗衣盆里,她们的命运就是给所有向她们订活儿的人洗衣服,一天接一天地洗,到了新的一天又是同样湿淋淋的繁重苦役。我记得她们的孩子们也跟着她们来了。我妈妈还给这些孩子午饭吃。我还记得,这些洗衣妇离开这里时,累得像患了坐骨神经痛或者严重的风湿性关节炎一样步履艰难。我现在只是体验过一次这种洗大批衣服的滋味,直到现在我才明白,这是一种什么样的累活儿。我丈夫还接着讲他的。他也洗够了,已经在自己对自己唠叨,大概也在幻想着等把这一大堆衣服洗完该有多美。他将到他那些暖暖和和的酒家去喝他可心的啤酒,再到离巴尔莫卡不远的小酒店呆一呆。“小姑娘,你看沃拉吉米尔怎么样?他也在通过他的模板和版画继续写他的情书,在他的车床和工具车间继续给所有被抛到切卡德机器制造公司的这些车间里的人印刷他的书信,用他的版画给所有这些人以爱的勋章,继续对所有那些不被关注、平凡如水的人表达他的爱。谁也不会去注意城郊那些水洼里的水、排水渠里的水以及深渊和沼泽里的水。小姑娘,我再重复一遍:真正创作的本质就是持续的爱恋关系,是对自己的爱意浓浓的憎恶以及对光明的探寻,借着这光亮我们可能找到自己来到这世界上的目的和意义。所以对于我们乃至沃拉吉米尔来说不存在未来、幸福的未来。我们根本不去操心有朝一日我们是否会有一间画室或者一张写字台,是不是能靠这艺术来挣钱煳口,因为实际上我们所做的也术是老式含义上的艺术,因为我们的艺术是以这一天的非艺术为依据,产生自这些奇数钟点的残骸碎片,我们再将它们组成偶数的有创造性的拼画,这跟我们自己期盼的也有点儿不一样。

耽美书斋推荐浏览: 奥尔罕·帕慕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