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错,他的确有一副漂亮的二头肌。他很爱摸摸它们,也爱让别人摸摸。至于游泳,只要看到哪儿有水,赶上好天气,他便立即钻进水里,穿条内衬裤也不在乎,但泳必须游,主要是齐腰站在水里,像小孩一样两手捧着水往头上浇,任它往下流,然后再浇、再浇……他在院子里总放着满满一罐水,只有在情绪特别不好的时候他才不这样做,可是除此之外,譬如刮脸时,他总是跑到外面去,总是从罐子里、有时从脸盆里久久地将水浇到头上、脸上、脖子上,用水洗手指头,然后回家来,趴在栏杆上一直到完全干了为止。他写作的时候,每隔半小时就跑到院子里去洗脸。要是出太阳,他便爬到板棚屋顶上去,那儿放了把锯短了腿的椅子,椅子上放着打字机,随身带上一桶水,仍旧是每隔一会儿便双手浸在水里洗得哗啦响,将水甩到脸上。当我们一道出去散步,比方说只要走到河堤上,那我预先就知道,他在琢磨着下水,然后便慢慢地沿着一级级台阶走到河边,弯下身子,久久地将水洗到脸上;遇上我们沿着走过的所有鱼池、水渠和小溪,他都得去打湿他的脸、洗一洗手,仿佛总要让他的脸尝尝这水的味道才舒服。每当我们到布拉格附近去郊游,天气稍微好一点儿,他总要抽点时间出来脱了鞋子,将两只脚伸出水里,伸到浅水里,两眼望着他自己那双脚,总仿佛初次见到。
然后洗脚,一直洗到膝盖那儿,将腿伸得直直的,等着它晾干。我丈夫还对什么感到得意来着?对他的小腿肚子和大腿!他喜欢抚摸它们,要是晒黑了,他就特别喜欢将一条腿伸到前面坐着,从底下抱着大腿。他得意的是,尽管他有双罗圈腿,但肌肉发达;虽然不能算特别漂亮,但也算得上漂亮。他是这么说的,不是开玩笑,而真是这么想的。我说声“喏,哟——”耸了耸肩膀,意思是说,面对这么一双漂亮的脚毫无办法。除此之外他在任何地方都一照镜子便吓一跳。从来不想往镜子里瞅一眼,但是到头来又似乎觉得他的脸有所好转,并不是像他最近一次照镜子时被吓一跳的那么坏,于是他便胆怯地、慢慢地,开头只是轻描淡写地,然后又是认真盯着地看上自己一眼,可每次总是自己吓自己一跳。他是怎么想自己的呢?既然到头来反正他的样子总不会越来越更好,只是越来越更糟,头发越掉越少,皱纹爬上额头和围在嘴巴周围,且越来越深,每过一年也总是越来越多,那他对自己的脸能有怎样一个不可磨灭的印象呢?他对他写作的感觉,到头来大概也跟他照镜子一样。他的写作如同一种短暂的爱情,好像只是在通道里的一次短暂的约会。
他写作起来,仿佛鬼使神差、急急忙忙以便尽快写完。他喜欢在屋顶上晒着太阳写作,因为光线强得炫目,他从来看不见打字机上的字样,只是一个劲儿地按着打字键盘,像盲人钢琴家弹琴似的,用十个指头敲打着打字机,在很短的间隙中掰开绊住了的键杆,就这么一直打着、打着。我知道得很清楚,他畏惧这写作,他不相信自己,怀疑自己所写的,正像他害怕照镜子一样。同样,当他写完了,认为已经写够了,当他拿着打好的几页纸从院子里回来,他从来都不再看它们一眼,被他自己写出的这几页纸吓着了,就像他照镜子一样。我如今呆在这里,早就知道,如果我提议由我来养活他,每天给他一百克朗,因为我们的小费多得我自己还能留下一百克朗给自己和做家用。我知道得很清楚,他不会拒绝,但他又必须拒绝,因为他必须向自己证实他对别人所说的。他喜欢给别人出主意:该如何写作,该如何画画,该如何不要去管那生活,因为每一门艺术都是婊子,她根本不问艺术家为什么不能写或画,可是艺术却无情地问你干出了些什么画了些什么,至于你是不是有家、是不是有画室,一概不管,说是没时间……
我丈夫对这些人说,艺术这东西最棒的一点是并非谁都非去干它不可,它必须是一种奉献的美德、奉献者的给予,就像尼采所写的……于是他上午在瓦尼什达酒家签了工作合同,下午便到罗乌参加演出去了,后半夜容光焕发、兴致勃勃地回到家里把我叫醒,我又得听他唠叨这一天的经历:轮胎如何被扎了个洞,没有备用轮胎,我丈夫不得不一直到水泵那儿去找人修补轮胎。那里不但帮他们修补了内胎,还把它塞进了外胎。他主要还讲述了晚上舞台布景工们给予他的那份荣誉:当他们布好了《桥上景色》那不用更换的景之后,便坐车回了布拉格,把我丈夫一个人撂在那里。他突然非常想写作,想得都号叫起来。舞台布景师傅夏里在离开之前,把他带到幕后拉幕布的地方,一切都固定在一根绳子上面,师傅让他摸摸那根降幕的绳子说:“等这场《桥上景色》演到下半场时你才能拽这根绳。等那女孩绝望地喊着‘艾迪!艾迪!’你就拽这根绳,随后你将呆在一片漆黑之中。你拉住那根绳子别动,一直到你摸到那根反向而行升幕的绳子。那根绳是专门将遮着电话亭的幕布往上拉的。那时电话亭一亮灯,艾迪跑了进去,警察局那儿一开枪,两个意大利人就遭殃,等到这电话亭熄了灯,你再将幕降下,让它遮住这电话亭,让幕布又恢复到最初那状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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