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经营这爿小客店,已有十多年之悠久历史。
他曾经将来到这里的客人,分成若干等级,什么样的客人有油水?什么样的客人难应付?
只要客人一进店门,他就能一眼分辨出来。
他知道有许多客人,衣着光鲜,气派十足,满口都是大话,但付起店账来,却像割他的肉,拔他的毛似的,连一个铜子儿,他都会跟你争上老半天。
同样的,有一些客人,看上去土里土气,外貌一点不惹眼,最后结算店账,却比谁都大方。
还有一种人,雄赳赳,气昂昂,嗓门粗大,举动野蛮,看了就叫人害怕,但这种人的心肠,有时却慈悲得出乎你的想像之外。
反而是另外一种文绉绉的客人,稍微有点不如意,却能马上变脸,掀桌子,摔碗盘,吵得屋顶都会塌下来。
在所有的形形色色的客人之中,单二结巴认为有一种客人最好伺候。
那便是眼前进入店中的这种落魄书生!
因为这种穷书生由于常年阮羹羞涩,再加上手无缚鸡之力,既不敢挑精拣肥,也不敢逞凶使狠,非但不会给店家带来麻烦,若遇上你心情不佳,你甚至于可以倒过头来,发发他的脾气。
单二结巴已经受了一天的鸟气,适才又被庄家连吃三庄,这时的心情自然好不到哪里去。
那穷书生走进店堂中,直起腰杆,深深嘘了口气道:“喝喝,好大的风!”
单二结巴立即板起面孔道:“既……既然你老乡知……知道风这样大,你老乡为……为什么还……还要选上这种日子出门?”
那穷书生苦笑了一下道:“你不知道,伙计”
单二结巴冷冷接口说道:“我只知道小店所有的房间,都……都已经住……住满了客人,已……已经没有地……地方可以招待你老乡了!”
穷书生四下望了一眼,指着屋角那两束干草道:“就用那两捆草,打个地铺好了。”
单二结巴头一摇道:“不……不行,地……地铺,也……也已经有客人定下了!”
穷书生耸耸肩道:“那就坐到天亮,也没有多大关系。出门在外,不能处处讲究,这样总比挨上一夜冷风,要强得多。”
他又指着炉灶问道:“吃的东西还有没有?”
单二结巴道:“都是冷的。”
穷书生连忙说道:“行,行,只要是能吃的,冷的也行。”
单二结巴再无话可说,只好去灶下锅中,捞起半碗冷羊肉,倒了半碗冷酒,拿来放在桌上。
碗一放下,便又赶着下注去了。
那穷书生吃完冷羊肉,喝光冷酒,起身在店堂中踱了几圈,然后走去一副靠近灯光的座头坐下,从怀中取出一册黄卷,借着微弱的灯光,阅读起来。
牌九桌上,不时传来轰然爆笑和粗俗的咒骂之声。
嘟囔得最利害的,是店主人单二结巴。庄家的两颗骰子,好像专门跟他过不去似的,他押到哪边,便吃到哪里;但庄家的手风并不顺,结果下家人人赢了钱,只他一人陪庄输。
因为他开设的,虽然只是一爿微不足道的小客店,但在赌台子上,却有一个大爷的脾气。
他不喜欢将注子和别人押在一起。
他要押就独押一门,若是三门都押了,他就不押。
他欢喜一个人拿牌和看牌。一个人拿牌看牌才过瘾。
在赌台子上,很多人都有这种脾气。
很多人赌钱时,都忘了是在赌钱。
过瘾第一。
怄气第二。
很多人都认为输了钱,连牌都没有抓过一副,是顶窝囊的事。
同样的,赌台子上有鬼,每一个赌徒都知道,每一个赌徒都相信,但那只是事后闲谈时,才会承认这一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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