而此时此刻,他望着水衣那张满是凄苦与企盼的俏脸,见她对心上人的这份浓烈的挚爱,突然想起了韦玥妍来。想到自己对她的一往情深,百依百顺;想到她对自己的冷漠绝情,恩将仇报。一股无名妒火刹时间填满了胸臆,两者间的天差地别,终于令他失去了惯有冷静,将一腔苦闷发泄出来,狠狠一拍桌子,大声喝道:“怎么?他几次想要谋害寡人,难道朕还容得下他?我也是人,是有血有肉有感情的人!朕不是圣人,没有圣人的胸襟!他既然对我无情,我便不必对他有义!告诉你,你不用在此向朕指手画脚,寻死寻活的。乱臣贼子,人人得而诛之!他若落到朕的手里,哼哼,哼哼,便有得好看……”他的吼声越来越大,最后竟尔面红耳赤,气喘连连。将两只手撑在桌沿,怒目直视着惊慌失措的姚水衣。
姚水衣见他震怒的样子,吓的再不敢说些甚么了。嗦嗦地在地上连连磕头,直将血也磕了出来。
“好了,这件事就别再提了……朕倦了,漓儿,好好款待二位,朕这就回去……”
乾隆一阵发泄过后,心里略舒畅了些。见水衣磕出血来,却不觉有些内疚。只是当着众人,不好立即认错。只得甩一甩袖,转身便走。
“是是,阿玛走好……漓儿恭送阿玛回宫……”白漓实在不明白,一向敌不过女孩子眼泪的父亲,今天为何会发这么大的火。姚水衣、白岚跪送皇帝回宫,水衣默默望着乾隆尚自起伏的背影渐渐远去,嘴巴动了动,不知说了些甚么。鼻子一酸,又自落下泪来。
回目释解:本回回目“皇恩若许归田去”,摘自柳宗元《皇恩若许归田去》诗。
这一夜,乾隆都无法入睡。
东方夫人的一颦一笑,一言一语,历历在目,挥之不去。
她是个好老师。教武功时,不厌其烦地向弟子讲授,便是听其清泉般的嗓音,也是一种享受。
她是个美妇人。高鼻深目,皮肤白皙,长发过膝,艳若冰雪。乾隆对其,有种超越了师徒的感觉。这种微妙的感觉,不似他同孝贤皇后,同左婧如,同韦玥妍间的男女之情,而是一种且敬且爱的恋母情结。只觉得与师父在一起,倍感亲切,倍感温馨。
现在,东方夫人竟就这样死了。她死得毫无征兆,也决不会有任何征兆。乍闻噩耗,固然令人伤怀。然现下时久,乾隆心中更有一番酸涩难当的滋味。仿佛一块千斤巨石,压在胸口,便是欲待双手去推,可却要人从何推起?
今日他破天荒地独身而睡,直如烙饼一般,左翻右翻,始终不得安稳。烦得心头恼了,索性钻出被窝,一咕噜坐起。沉吟些许,披上衣服,抄起案头的殇羽宝琴,纵身跃窗而去。
面前是一条熟得不能再熟的路。
从乾清宫到慈宁宫,乾隆施展开“心猿易形步”,于墙上檐顶飞奔。其人一闪间,早纵出了数丈之外。再加彼时天黑目昏,诸物难见,虽有不少侍卫巡夜经过,亦无丝毫察觉。
他由秘道直至铁帽儿胡同那家四合大院。这是他以前时常偷出宫的秘密所在,也是他带了闯宫盗琴的东方夫人出逃之地,更是他初次与那个冤家韦玥妍会面的小小天堂。
这破旧的院落,会让人有太多的回忆,太多的感慨。而乾隆此时心中所想的,却只有东方夫人一个。
院心石桌依旧。乾隆小心翼翼地将琴放在桌上,慢慢坐下,借着月亮的清辉,凝视着这把殇羽琴。
“元神下照,回光静定。我纳一口气,三分实,七分虚,至泥丸,达空明。窍窍冥冥,昏昏默默,一切都安静。神守意在,不舍不离……”他暗暗运诵起东方夫人所教的心法口诀,将丹田内的真气顺着奇筋八脉,于体内游走了数个小周天,旋即通过手太阴肺经,送至两手十指。刹那间,指尖上真气盈满,乾隆抬手画过琴弦,弹奏起东方夫人教的古曲《紫微变》来。
曼妙清越的琴声由他如彩蝶般飞舞的双手间倾泻而出,很快便注满了整座院落。乾隆的心如流水,随着曲子忽远忽近,飘荡幽游,浸润在无限的平和之中。蓦地,他心头一颤,手上一抖,停了曲子。因为有件奇怪的事儿发生了:他察觉到,殇羽琴居然会有七根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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