忽然我走到一个地方,恍惚听见有人叫我,我把头来回的转,可也寻觅不着那叫着我的人,又说:“您来逛来啦?”的娇声细气的人。因为眼前来来往往的男男女女太多了,我已经眼乱了。及至,——人走到了临近,我才看见,啊呀!敢则就是刘宝成的师妹胡——到现在我还不知道她有名字没有——那天在我店里雨夜走了的胡大姑娘。
我惊讶地说:“你怎么也在这儿啦?”我看见她:今天穿的是半新的黑布的散腿的长裤子,半旧的不大时式的提梁的皮鞋,新做的粉红方格的小褂。——我并不是惊讶她这身好像是“阔了”似的衣裳,我是奇怪,她没有事,为甚么要到这个地方来?
她却顺手一指,说:“那边儿不是荣芳舞台吗?我桂玲姐今儿在那儿有戏,她叫我来听听她。——您也去听一听好不好?不用打票。”
这个“蹭儿戏”我是不高兴听的,不过她已跟我说了好几回她的那个“桂玲姐”了,在我想象中是一个热心肠的,家里有好几棵很大的榆叶梅树的,那么一个不十分走运的女伶,现在就在眼前唱戏,因了她的干妹妹的遨请,我也无妨去看一看,反正我正在没法子消磨我的光阴。
她带着我,到了那建筑得很简陋的戏院门前,这里有一张小桌,上面放着一叠子红的黄的小块的印着字的纸,旁边有一个人在“卖票”,这里的戏,当然便宜的很,我倒是不心疼钱,想去买一张,她——胡大姑娘,却把我一推,就带着我进去了。
我听说过天桥的戏是叫作“大棚的戏”,早先大概只是搭上个席棚便开锣,现在居然也有戏台,有楼上的包厢,有池座。虽比不上甚么大戏院,可也总是一个具体而简陋的戏园。不过,顾客太寥寥了,显得十分的惨淡。台上正唱着“钓金龟”,也是一出“瘟戏”。
胡大姑娘说:“您坐着等一会儿!”她叫我在“池座”里一个地方坐下,她却忙忙叨叨地走了。我知道她必是找她的桂玲姐,要给我介绍。——我倒觉着有点不安。
待了一会,她就由那——一定是后台了,带来了一个戴着着鸭舌帽,穿着青缎的坎肩,古铜色的软绸袷袍,青缎的双脸鞋简直完全是个男子装束的二十来岁的胖脸儿的女人,这原来就是她的桂玲姐。
我倒觉着腼腆了,我怎么会认识这样的人,虽然我也知道北京的女戏子,多半爱作男装,但叫我跟她在一块儿,我可真还不大习惯。桂玲姐的帽子好像是永远不摘,后面垂着个大松辫,经过了介绍之后,她就跟我坐在一块儿说话,也许困为她是唱老生的,所以说话也像个男子,而且拉着长声儿,有板有眼的,先说:“我前些日子就听丽仙说,您这个人好极啦!”我这才知道胡大姑娘的名字原来叫“胡丽仙”,这个名字写出来还不错,念出来却不大受听,因为“狐狸要是成了仙,”可就要迷人了。我心里是这样想,自然没说出来,我隔着这个杨桂玲去看丽仙,她是正在,因为辫稍儿散了,所以她得拿手去系,一边儿系着,一边儿正看着台上的钓金龟。
“我今儿可得请请您,您不是没事儿吗?那就请您跟我丽仙妹妹在这儿听戏。四点钟,我的戏完了,咱们一块儿走,到我们家里吃饺子去。”——杨桂玲向我这样说。
我赶紧摇头说:“不!改日吧!那有这样儿的?杨……”我不知道是应当叫她为“杨姑娘”,“杨先生”,抑或是“杨老板”?
她却说:“您要是一客气,可就反倒显着咱们不是自己人啦!”
弄得我语塞了,我还能够说什么?人家一个女的竟比我爽快得多,我也真不必再推辞啦。到她的家里去看看大棵的榆叶梅的树也不错,何况丽仙又冲我使了个眼色,说:“您就答应得啦!客气什么呀?”
杨桂玲又问我:“您的事情谋得有头绪了没有?”
我脸不由得一阵的红,不得不吹一吹,我说:“机会倒是有两个,可是因为我的病还没有好,给错过了!”
杨桂玲点头,说:“您还是放心养您的病要紧!慢慢儿的,有个事儿,我倒可以给您介绍介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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