风尘四杰(10)

2025-10-09 评论


    她忽然不悦了,扬起眉毛来说:“您说的倒好?做外活?也得有那么些个外活可做呀?一天挣不了三个大钱,够喝粥的?还时常七天八天的连一件外活也揽不来,指着它还行?……您想,我也没有个哥哥,兄弟;人家宝成倒底是姓刘,不姓胡。再说,叫我们把他累得已经可以的了,我不自己想个道儿行吗?”

    我听了这话也自然就无话说了。不过我很怜悯这位姑娘的身世,女的学唱戏,明明是一条很崎岖的而容易“一失足成千古恨”的路径,她如今要去走,我可也没法子拦。

    我们两人又默默地待了一会,我倒想找点闲话儿说一说,因为这样“相对不语”,是更不大“合适”,可是一时我也想不起来应当说什么。

    又待了一会,她才站起了身,说:“我可真应该走啦!”指着我又笑说:“这么一会儿,我看见您就打了两个呵欠了!”

    我点头说:“我是因为病才好,精神还没有恢复,其实我倒是不困;不过我也不留你啦,我出去给你雇辆洋车吧?”

    她把我拦住了,说:“干吗呀?”

    我说:“雨这么大,你怎么走?”

    她笑着说:“我来的时候可也不是没下雨呀?”

    我说:“那么我给你借一把雨伞去吧?”

    她又拦住了我,坚决的说:“不用!我真不要伞!”她已经把那块花布又蒙在头上了,说:“我回去,还不能说是我上你这儿来啦,我要是拿着伞回去,我妈一定能问我:伞是那儿来的?我还不能说是我桂玲姐的,因为她的家里有什么东西,我妈都知道。”

    我倒心里不高兴起来,本来,这半天,我们两人在屋内,所谈的完全是正经的话,我说:“你何必要回去撒谎呢?”

    她摆了摆手,说:“不行!我妈的心眼儿多!她本来不是我的亲妈,是我爸爸后来才娶的,——究竟差一点儿事!我爸爸叫我白天来,我可总没来。今儿,下着雨,又是晚上,我倒来了,她知道了,一定得起疑心……”

    我听了这话,我倒怔了。所以她向我说:“过两天我再来瞧您,再见吧……”我一句也没回答。我并且也没往外送她,就隔着那挂着许多的水珠,闪烁发光地往下淌的模糊的玻璃窗,院中那盏电灯所照之处,雨丝之下,我望见她走了。她竟走了!黑天,雨,胡同里的泥,街上一定没有人,这儿离“金鱼池”她的家,又不算近,她竟不畏难的走了,她——是一个美丽年轻,聪慧而不幸的姑娘!我感概了一夜,可惜我不是诗人,不然,我一定要把这些事情,做几首诗了。

    这雨,连绵的下了四五天,我瓶里的榆叶梅已将残了,显出一种憔悴可怜的样子。

    雨后,我又住天桥,刘宝成正在那里卖“大力丸”,他因为正对着许多人,在耍“江湖口”,没有功夫跟我谈话,只一弯腰,我看他又练了一回大刀,当他托着铜盘卖药的时候,我刚要一掏钱,他却笑着说:“您——自己的人,别这样儿呀?”我简直没有法子“资助”他了,他也不惜丧失了一个好主顾而换一个真朋友,他这样,愈使我这当“真朋友”的惭愧到了万分,我恨不得发一笔大财,叫他们的生活全都不着急;我恨不得我成为一个有地位的人,给他们全都找个好事。

    天桥,尽是这些流浪的人。现在地下还有不少泥泞,可是人已经这么拥挤了,我离开了刘宝成这里,又去看看那“小妞儿唱大鼓”;然后转到说“相声”的那儿,听了两句,我就走了,那边,是支搭着一个席栩,里面擂着洋鼓,吹着洋号,真吵人的耳朵。席棚间挂着一幅白布,画着些甚么“箱中美女”。“巧变公鸡”、“吞火球”、“手杖开花”等等的魔术,还画着贾波林装束的魔术师。门口站着两个专管收钱的人,大声嚷嚷看说:“来看吧!快来看吧!洋戏法!两枚钱一位,小孩不用打票……”其实,他们也无所谓“票”,不过,论规模是比刘宝成的耍大刀和小妞儿唱大鼓,较为大一点罢了;可是也没见有甚么人走进席棚里,可见营业状况也是不大好的。

    我无目的地在这个杂乱的地方来回的转,我想要把我的两只眼睛作为照像机的镜头,今天索性把每一个角落都摄一摄,就把我的脑子作为胶卷,让它留下深深的印象,以后,我就可以不必再来了。所以,我一连撞着了好几个人,把一个妓女似的娘们的花鞋都给踏脏了,我只有道歉说是:“没看见,对不住!”她还直用眼睛瞪我。简直,我可以说是茫然的走,因为,我也是个落魄的人呀!我赋闲得病已经这许多日子了,我也有我的悲哀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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