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觉得出来,崔大爷在这天桥,一定是颇有权势的,他不仅是本身有钱,他还能够决定别的人——凡是在天桥谋生的人,——一切的穷富祸福,他是不可轻侮的,尤其是那个贾波林是指着在天桥作怪样子骗钱;杨桂玲又是才从大戏园子沦落到这里,将来就要完全指着这地方吃饭,甚至于刘宝成,离开这个地方也不成;换句话说,大概是得罪了这位崔大爷更不成,胡丽仙虽非直接赖天桥以为生,而她的家,间接的实靠天桥来赡养,所以我为了他们,我也不能不“随合”些,何况现在这个崔大爷对我们不但没有甚么架子,而且还很“自己”呢?
我们这几辆洋车离开了天桥区域,往西又折向北去,也走了不少的路,才到了崔大爷的家,这一带的地方,名叫“香厂”,所有的房屋,多半是“上海弄堂”式的建筑,崔大爷的家,也就在一所洋楼里,我们就在他家的门前下了车,车钱都是由杨桂玲给的,崔大爷就拿手杖,向门里让我们说:“请吧!请吧!”他笑着,他头一个让的就是胡丽仙。
丽仙这时是一点也不厉害,更一点也不“能说”了,她非常腼腆、害羞,客气得太不自然。
我们一同走进去,这是一个光线很暗的过道,有个狭而陡的楼梯,我这个有病的人往上走着是很觉吃力。
我不明白我为什么来到这儿,我本来是到天桥去闲游,因为遇见了胡丽仙,才认识了杨桂玲,才说是请我到桂玲家里去吃饺子,现在,关于饺子的事,也全不提了,而又跟崔大爷来到这里,人生,每天都得——做个离奇的梦。
上了楼,好像是旅馆似的,一个一个的门儿对开着,住的大概不止是一家人,有个十三四岁的小丫头,正在过道上一个小火炉旁做什么东西,看见崔大爷回来,就赶紧给开了一个屋子的门,崔大爷就往里边让我们,我却先进了屋,因为我不会丽仙那么害羞和杨桂玲那些客气。
里屋的卧室闭着门,外屋,这大概就是客室,也不怎么阔,当中一张打牌桌,那边是一套沙发,还有个茶几.和几把椅子,东西乱七八糟,壁上挂着美人儿的月份牌,还有胖娃娃的年画,瓜子皮在地下可不少,果盘还有什么苹果和香蕉!壁间有个电话。
小丫头是穿着油裙,扎什着两只油手,跟着进屋来,崔大爷摘下帽子放在桌上,把手杖搁在墙角问说:“没有人来找我吗?”
小丫头说:“小魏来了三趟啦,跟太太说了几句话,不知道是有什么事?”
崔大爷没言语,脱去了西服外衣,又问:“电话也没有?”小丫头说:“宅里来了个电话,也没有说甚么!”崔大爷“嗯”了一声又问:“你在做甚么啦?”
小丫头说:“炸几个鸡蛋荷包,太太刚起来,说是饿啦,”崔大爷说:“索性多炸几个,拿盘子,你看,这不有客来了吗?”
小丫头说:“没那么多的鸡蛋!”
崔大爷生了气,瞪着眼说:“你不会买去吗?还有,快去打开水!泡茶!”
我赶紧说:“崔先生不要张罗!我们来了,坐会,谈谈闲话就是了!”
小丫头答应着,回身走了,我真觉得她可怜。
杨桂玲也说:“您别张罗!您要是这样招待我们,以后我们可就不敢再来了!”
崔大爷说:“不用客气!”取出他的银烟盒来,让我们抽烟,然而我们都不会吸烟,他自己点了一支,客气地说:“随便坐!”他就推开门进那里间去了。
这里,我是坐在沙发上,旁边,杨桂玲跟我用极小的声音说:“他,天桥有好些块地皮都是他的,开着好些个买卖,还有好几个挂名的差事,什么人他都认识,有些事非他办不行,我没到天桥的时候,就知道他,可是没有见过……”
胡丽仙在旁边很注意地听着,我却没有言语,待了一会,丽仙却又问我:“您现在觉着怎么样?好一点了没有?”
我蓦然想起来,我的肚子应当还正在痛着呢,于是我就回答:“稍微好了一点,不过,我想,咱们稍微坐一坐,就走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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