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说:“你认识唱戏的吗?”
她说:“我桂玲姐不是唱戏吗?”
我又问:“她叫甚么名字?”
她说:“她就叫杨桂玲,是唱老生的,您在报上可找不着她的名字,因为她不是名角。”
我又问:“现在她在甚么园子里唱?”
她说:“在四庆记,是夜戏,下个月初一就上劳芳舞台唱白天的了。”
我又问:“虽然不是名角,可是北京城的人,都是爱听戏的,她的收入总该不错了?”
她摆着手说:“得啦!你是不知道,跟你说你也不信,也一时说不完。我就这么告诉你吧!她要是——不用说成了名角,就能像小海棠那样,我们家里也用不着发愁了。她也是个热心肠的人,只要手里有几个富余钱,就给我们送去。要不然,我们家里三口儿人——我爸爸的饭量又大,他一个人能顶我们两个人吃的。不怕你笑话,一顿饭,玉米面我们就得吃两斤半,光指着刘宝成跟我做外活还行?”
我又问说:“那么你做外活,平均一天能够收入多少钱呢?”
她笑了,说:“您倒是要问那一件事呢?问了半天刘宝成,又问我桂玲姐,现在又来问我?这些家常过日子的事,一句两句也说不完,说多了还真叫人的脑袋痛,咳!我真成了个日子精了,无论见了谁,就说日子怎么怎么难过.倒像是求人给想法子似的。其实,我爸爸那天说了,倒退二十年,他那儿会关心到面卖多少钱一斤,米是多少钱一斗?他镖店里开着招贤馆,从别处来的,无论是认识的不认识的,只要是说明投奔双刀太岁胡飞豹来的……”
我到这时候,才知道她们原来是姓“胡”,可是她也许有个名字吧?叫甚么呢?
她又说了一阵,结论是“好汉提不起当年勇了!……”
这个姑娘.是属于北平所说的“能说会道”的姑娘,有本事的姑娘。——这种姑娘在北平是很多的,很受人敬爱的,可是多半因为她们锋芒太露,以致“老根儿的人家”不敢娶,而成为老处女。
但是这并不是说这种姑娘就失掉了她的“女性美”和天赋的温柔,一点也不。就我目前觉得,她的那妩媚的情态和动听的语言——虽然不像一般“文明女子”似的会说许多的新名词,可是这些俗话儿——土语——由她的口中说出来,就特别好听,而且更增加了她的美。——她实在是美,这样的美丽的女子,偏又逢着穷苦的命运,她的将来。——我真不敢替她设想了!
她沉默了一会,这时窗外的雨声响得特别清晰,大概,——我也没个表——总有八点了,我应当催着叫她走,可是我又实在不好意思那么办。我不禁打了个呵欠,她似乎应当觉得我已经疲倦,她就应当“起身告辞”了。可是她不,她反倒坐在我那凳子上,慢条厮理地跟我扯起了闲话。
她忽然问我:“您说,女的学戏,好不好?”
我不大明白她这话的意思,我说:“应当看是怎么说了,你要问我女的唱戏,是不是比男角儿容易唱得好,那我向来是主张台上的青衣花旦,都应当由女角儿去演的。”
她着急地说:“我不是问您女角儿比男角儿怎么样,我是说现在女的学戏的可真不少了,也有唱红了的,就是唱不红,也能够往家挣点钱,有时比个男的还能挣得多。只是,人家都对女戏子瞧不起,仿佛是姑娘一唱了戏,就能学坏了似的。”
我说:“这也不见得吧?学好学坏,还在乎自己的品行如何!”
我这话,仿佛正说对了她的心,好像把她心里多日来解不开的一个扣儿,无意之中给解开了。欢喜得她,不由的笑了,脸却又红红的,说:“我也是这么想,凭自己的本事去挣钱,吃饭,可有什么寒伧的呢?——总比求人,央告人强!”
我听出了她的话味儿,她一定是有心要去学戏,其实以她这苗条的身段,美丽的姿容,和圆润的嗓音,她要唱戏是不难唱红的。不过——唱戏虽也是个正当的职业,我却不能太鼓励了她,因为她有个桂玲姐是唱戏的,她可至今还没有学戏,可见,一定是那个“双刀太岁”不表赞成,我怎可以就劝她学戏?万一……我这样过虑的一想,所以我就劝她说:“唱戏不是什么容易的事,再说那环境太复杂.我劝你还是好好的在家里做外活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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