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下他就带着他的这几个徒弟走了。临出门的时候,还回过头来嘱咐儿媳妇,说:“你可把门关好了!我们也许半夜里才回来啦!无论是谁来叫门,你可也别给开!”
纪湘娥轻声儿答应着,关心似的,看着谢琴的背影;谢琴也回首看了看,脸色上也显出来一种悲惨,可是一闪就过去了。他掉过头去,跟在最后边走着。
走了不算太远,就望见了‘柳树井’那一片密密的柳树;尤其辅大人的宅子门前,那八颗大柳树简直高得连上了云彩。那柳树的姿态不同,有伸着腰的、有弯着腰的;就好像唱戏的,在台上做出不同的架式。而这架式,还都很凶猛似的;那横枝、斜杆,都像是伸着巨臂要来捉人。
吴三贵领着头,越往前走,他的腿又有点发抖。来到临近,见绿呢的八抬大轿已经来了好几顶。簇新的大鞍马车摆了一大排,骏马在石樁子上也拴了不少;还有小厮们牵着骡马来回的走着。
那威风显炫的高悬着许多快大匾额的广亮大门前,仆人不断的出入;还有四名腰配着钢刀的官人把着门。吴三贵更觉着腿软了,来到高台阶,仰着向上说:“我们……我们是贵,贵华班的……”
他说出这话,把门的官人就像是没有听见,不理他。
但是忽见癞子卢大从里边出来,见了他们就笑着说:“你们来啦?好好好进来吧!那个谢琴官来了没有?”看了看谢琴就更笑着说:“好好,你们全都来啦!快进来吧!客人都来了不少啦!昇平班的人也都来啦!待一会儿就开台,我还怕你们来晚了,那可真叫我坐蜡。”
说着,就带吴三贵跟谢琴等人往里走。三贵一看,癞子卢大脑袋上戴着一顶青纱的小帽头,把他头上的癞掩藏起来了。脸也洗得很干净,穿的是一件很新的青洋绸大褂。这家伙真能够钻,他不会什么武艺,可也保过镖。他家无恒产,身无薄技,但也居然混得不错了。现在竟混到这侯门巨宅,像个‘清客’似的,里里外外、上上下下,他都很熟。吴三贵不敢得罪他,更十分的恭维着他,就顺着穿廊、游廊,进了两三层宽大而奢华的庭院。
卢大就带着他先看了看戏台。原来今天这里不仅仅是唱对台戏,一共是三个戏班呢!除了他们的贵华班,那个昇平班,还有本屋里养的戏班,却完全是小姑娘们演唱;人数不多,而且只会唱昆曲,是在后花园里築就的那台上演唱。大概是专为女宾们听的,现在也还没开锣。
在东跨院——这个跨院可也不小,有大客厅。平时大概是辅大人在此召集大臣名宦,商量重要事宜的所在——临时搭了一个台,是由昇平班在这里演。昇平班的腮下有一撮毛的史老板,对吴三贵说:“你们可得让着我们点呀!我们这儿可没有你们那么多的硬棒角儿。”
吴三贵听他这话,知道是带着讥讽的意味,心里有点不高兴。要过他们排好的戏单子一看,见最重要的戏目有‘长坂坡’、‘御碑亭’、‘金榜乐’、‘大团圆’。杨锦官的是三齣戏,‘御碑亭’不算,还有‘春香闹学’和‘贵妃醉酒’,这真是‘昆乱不挡’了。
吴三贵看了,更不由得着急,因为,他们的琴官那里会这些戏呀?大半是非‘砸’不可。跟着癞子卢大到了给自己搭台的那个院子一看,他更觉着是受了侮辱似的。原来他们今天唱戏的这个院落,宽大倒是宽大,可是地下有马粪还没有扫净呢!可是已经有不少人在这儿催着开台了。
这些人里几乎没有一个穿着像样儿的。都是一些跟着主人来的二爷、小厮,还有本屋里的一些护院的、打更的;再有就是他们的老婆、闺女、小孩。
还有专为听‘对儿戏’而来的,他们是一些亲友,总而言之没有高贵人。这个院子就是马圈,接连着‘把式场’,那边还有养着几只梅花鹿的地方。
吴三贵明白了,花园的戏台,是为太太小姐们看,昇平班那边是侍候来宾中的一些贵人。而这里呢?干脆就是为打杂的,跟班的看的。这辅大人简直是下眼看人呀?今天就是唱得天好,也没有人能给赏钱呀?实在有点不平。我们在王府都唱过,也不应当就这样看不起我们呀?……心里气得真想不唱了,可是转又一想:这也好,本来我就怕辅大人邀我来,尤其是指出名的来叫谢琴,多半是有什么漏子出来。现在,三台大戏,辅大人还能够到这里来听?大概见不着他啦!今天是绝保没有事,好好歹歹把戏唱完了就行啦!也别跟昇平班赌气。……他有点灰心,可也放了心;精神也松弛了,两条腿也不再哆嗦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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