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果不说,谁会想到台上这位穿着燕尾服,顶着爱因斯坦同款发型的老艺术家,居然和录音室里那个留着一脸络腮胡,脚一踏就能引吭高歌的大龙哥是两父子?
也就体型有点像。
要说“逮”其实也不准确,顶多就是被老妈拉去问个好。
毕竟钟叔跟阿公是老交情,年轻时一块穿喇叭裤烫爆炸头,在溜冰场玩通宵的那种。
钟叔其实是个蛮有趣的老头,指挥时总爱跟着节奏晃脑袋,还喜欢和首席玩互动。
要是能只留下小时候带他出去吃砵仔糕和玩捉迷藏的记忆的话,陈君颢还挺喜欢他的。
但好不容易从苦海里挣扎爬出来,现在又见到当初的“引路人”,心里多少都会有点不舒服。
当然,对老师和长辈该有的敬意还是有的。
陈君颢从来都不喜欢小提琴。
喜欢小提琴的是他爸妈,整天爱听古典交响乐,张口闭口就是艺术熏陶的也是他爸妈。
就像很多喜欢鸡娃的家长们一样,望子成龙,打小就给孩子报上各种兴趣班、辅导班。
而陈君颢的苦海就是小提琴。
从学按弦、揉弦、找音,到架琴、拿弓、摆姿势,他学,从小跟着大师学,挨着藤条学,去比赛,拿奖,演出,开独奏会……看着风光无限好,以后还能进乐团,或者当老师,或者出国深造,前途仿佛一片光明。
可放眼望去全是各种条条框框规规矩矩。
他讨厌这个被五条横线框住的世界。
他陈君颢本来就不是个愿意循规蹈矩的人,不上班就是他最成功的反抗。
不过现在还能再加一个,和姜乃拍拖。
他也是幸运的,虽然以前没少和家里吵架,但最终也还是让老妈妥协了。
因为他长大了,有毛有翼了,爱怎么飞就怎么飞,没人拦得住。
但有时候,特别是在音乐会这种场合,看着台上乐手翻飞的指尖,忍不住就会回想起那些被关在琴房里的日子。
明明早就解脱了,可想起来时也还是会有些不舍。
再讨厌的事物,十多年的相处下来,多少也会产生点感情。
钟叔是厉害,教出了那么多优秀的研究生博士生,可偏偏手底下收了个陈君颢。
再优秀的雕刻师,面对一块废石,就算倾尽毕生所学,也很难雕出些名堂来。
更何况,这还是块不愿被就此雕刻的顽石。
陈君颢下半场安分得出奇。
既没有交头接耳,也没有昏昏欲睡,就这么一直握着姜乃的手,目光专注地望着小提琴组的方向。
只是偶尔指尖轻动,跟着节奏,像是在揉按着虚空中的琴弦。
他的动作很小,小得仿佛只是细微的轻颤,但姜乃还是注意到了。
借着换曲的间隙,姜乃悄悄瞄了他一眼。
灯光映着他的侧脸,勾勒出清晰的下颌线条。嘴角绷紧,眉头微蹙,像是在思考琢磨着什么事情。
姜乃不知道他在想什么,但总觉得他情绪不太对。
从中场休息上完厕所回来后就不太对。
“哥,”姜乃轻轻地碰了碰他手肘,“节目单给我看看,这首是什么?”
陈君颢像是被吓了一跳:“啊?哦好……”
他忙把压在屁股底下的宣传册子抽出来,刚要递过去,手又突然顿了顿,飞快翻到一页,压在座位间的扶手上,“《波斯进行曲》,小约翰·施特劳斯的。”
轻松诙谐的旋律踩着鼓点,像是昂首前进的步兵。
姜乃没看节目单,而是伸手把他脸掰了过来。
“嗯?”陈君颢明显一激灵,“怎么了?”
“你到底怎么了?”姜乃皱眉,“从厕所回来之后就怪怪的。”
陈君颢眨眨眼,眼神游移:“……没有啊。”
“看着我说。”姜乃掐住他下巴。
管乐和弦乐齐奏,锣鼓嘹亮的音色盖过了两人的低语声。
陈君颢滚了滚喉结,牵过姜乃的手牢牢握住:“真没有……你别胡想。”
他声音有点干,把人往怀里搂了搂,靠回椅背,顺势把册子收了回去。
姜乃没挣开,也没再说话,只是垂眼看着两人交叠的手。
乐声暂歇,再次响起时,旋律已然换成了温柔的圆舞曲。
“有事不准瞒着我。”他忽然说。
陈君颢身体微微僵了一下。
“你这样……”姜乃声音闷闷的,“我心里不踏实。”
提琴弦音震颤,揉得人心口涩麻。
陈君颢皱了皱眉,到底还是把嘴边的话咽了回去。
他坐直了些,轻轻拢着姜乃让他靠到自己肩上。
“我……不会,”他压低声音,“等回家……回家了我再跟你说,好吗?”
半晌,姜乃才微微点了点头。
陈君颢暗自松了口气,余光却不自觉更多地落到舞台左侧的大门上。
不能再让姜乃察觉到不安了。
谢峰的名字就是颗潜在的地雷,他不能冒险。
他要让姜乃好好享受完音乐会,然后高高兴兴地回家。咖啡厅门口的事就算要说,也要等到只有他们两个人的时候,届时无论姜乃问什么,他都会一字不落地老实交代。
至于钟叔……能逃就逃吧,他本来也不想见,见面了也无非是些长辈间的寒暄,他不想在他们之间当个只会点头哈腰“老师好”的背景板,更不想成为寒暄话题的中心。
演出还未结束,他已经在心里盘算着该怎么尽快带姜乃离场了。
可他没发现,姜乃的余光也不时跟着他的视线,落在那扇通往后台的门上。
《拉德斯基进行曲》结束后,全场掌声雷动。观众们意犹未尽地鼓着节奏,非要把钟老爷子闹回来再来几首。
每加演完一曲,掌声就更加热烈,差点都要把这音乐厅的屋顶给掀了。
最后在《金蛇狂舞》的热闹旋律里,伴着整齐的掌声和“新年快乐”的祝福,音乐会才终于圆满落幕。
乐手们起身谢幕时,全程稳坐如山的阿公突然站起来,边鼓掌边吼了一声:“Bravo!”
灯光亮起,广播响起散场提示。
观众陆续退场,陈君颢立刻拉着姜乃站起来:“走,不然人多了挤。”
“哥?”姜乃被他拉得踉跄了一下。
“阿颢!”老妈眼疾手快拦住他,“急什么?坐下!”
“小乃想去上厕所。”陈君颢拧着眉。
“厕所?”老妈转向姜乃,“小乃很急吗?现在去怕会人很多哦,要不一会儿再去?”
“啊?”姜乃一脸懵,“呃……我其实也……”
手腕上收紧的力道打断了他。
“哥……”姜乃吃痛地皱眉。
那只手微微一顿,倏忽松了力道。
“那……一会儿再去吧。”陈君颢沉声说完,带着他坐回座位,却刻意跟他换了个位置。
姜乃有些不明所以,但还是乖乖坐下。
“弄疼你了?”陈君颢小声问。
姜乃看着他,轻轻摇了摇头。
陈君颢身上那股怪异的情绪更大了。
他或许还觉得自己装得自然,可坐在他身边的人是姜乃。
一个连他挑个眉,都知道他肚子里装的是什么颜色墨水的姜乃。
姜乃没说话,只是安静看着他。
陈君颢下颌线绷得很紧,视线也紧紧盯着舞台上那扇半敞着的侧门。
演出结束后,陆陆续续有后勤的工作人员上台整理座椅和乐器,门后人影闪烁。
是在提防?还是紧张?
姜乃也说不清,但不安是肯定的。
因为那只牵着他的手,迟迟都不肯松开。
“哥?”姜乃轻轻拽了拽他,“你在看什么?”
“没事。”陈君颢迅速收回视线,放低声音,捏了捏他的手,“一会儿就带你回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