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但对于其他很多读者而言,那都是另一个世界。他们不认识女飞行员,也没听过那些故事,”闻于野很少作大段的阐述,怕自己词不达意,所以字斟句酌,语速不快,听上去慎重而真挚,“我现在再去看那本书,也能感受到一些以前没认真体会过的东西。确实很有力量。”
“我的意思是说……哪怕作品永远逃脱不出人生的局限,那也没关系。因为你的世界在你看来再庸常,那也是别人没见过的。”
“而且我觉得,你的眼睛看到的世界,一定很精彩。”
他直视着卞舍春,瞳仁漆黑得像夜幕里一滴水彩,那里曾经盛放着十八九岁的卞舍春光彩夺目的表演,如今倒映着他憔悴沾着铅灰的脸颊,却一如往常,充盈着坚信和欣赏。
有那么几秒,卞舍春觉得自己忘记了呼吸。等反应过来,他大声地叹了一口气。
“唉!”
“怎么了?”
“没什么,”卞舍春卸了全身的重量靠上椅背,眼睛透过垂落的发丝望着他笑,笑得也没力气,目光像夜里漫上来的雾,“我就是觉得夜晚太长了。”
第18章 yesoryes
火车恰当好处的摇晃很能催生困意,但二等座上的时光很难用睡眠消磨。卞舍春转着铅笔,趴在小桌板上跟闻于野闲聊:“其实每次我在火车上写东西,都只能写出一些悬疑惊悚题材……大概是《东方快车谋杀案》在我心里的痕迹太重了吧。”
闻于野身体微微往前倾,问:“那你在车上是什么角色?”
卞舍春沉思片刻,面色凝重道:“去外地采风的编剧,总感觉会死得很早。”
闻于野笑:“也不一定吧,万一你是线索人物呢?”
“有道理,”卞舍春煞有介事地点点头坐直了,抱着手臂,压着嘴角审视起闻于野,“那么这位……年轻的东方男人,身形匀称,一身暗色行装,符合车厢的沉闷气氛,从与乘务员沟通和添咖啡的冷静样子来看,想必是个见多识广的旅客。”
闻于野被逗笑了,却听这位编剧接着说:“可他的同伴上车时步履匆忙,十分慌张,显然两人之间有何嫌隙……”
“我错了。”闻于野很快说。
“所以,”卞舍春“唰”地把笔头对准他,“你到纳尔维克干嘛?先生。”
“我师父这几年一直约我到那边过圣诞节,”闻于野坦言道,“他是我当时车队的队长,教了我很多。”
卞舍春隐约能想起他们在去斯京的车上,闻于野有提过一嘴“问过老板和队长的意见”之类的,点了点头,又算算日子:“但是你……待不到圣诞节吧。”
“嗯,所以提前过,也不会待太久。”闻于野说。
卞舍春把铅笔当成话筒,又移向自己:“很合理的理由,我觉得你应该不是凶手。”
“这么快就排除我的嫌疑了?”闻于野笑道,“你是不是有点不专业。”
卞舍春理直气壮:“我是编剧,又不是侦探。”
“你自己不想当凶手试试吗?”闻于野看着他,“你当凶手的话,应该是个挺有魅力的反派。”
卞舍春认真思索片刻:“也是啊。”
他应得既深思熟虑又理所应当,闻于野笑起来:“你看过《火车怪客》吗?”
“好像看过,是不是希区柯克的?很多交换谋杀设定的片子都有致敬这部。”
“嗯,我觉得布鲁诺就是个很有意思的反派。”
“啊,我想起来了!”卞舍春一拍手,“他跟踪盖伊,去看他打网球赛的那个镜头我很喜欢。所有观众的头都跟着网球摇摆,只有画面中央的布鲁诺一动不动地看着盖伊。有点恐怖,但我看得很爽。”
闻于野用沉默表达了对他癖好的尊重。
卞舍春笑了笑,学着电影开头两人在火车上相遇的样子,翘起二郎腿,撞了一下闻于野的鞋尖。
运动鞋在车厢地面划出一道沙沙的声响,是闻于野屈膝把脚收了回去。
卞舍春托着下巴,看他不自然的表情,悄悄勾了一下嘴角,接着漫不经心地聊道:“不过说起来,这么老的片子你也看过?你看起来不像文艺青年啊。”
“我不是,但我姐是,她带着我看了很多电影。她现在在做制片人。”
“制片人,飞行员……我再冒昧问一下,”卞舍春俯身,“令尊又是做什么工作的?”
“书法老师。”
“你家这职业配置真是非同凡响,”卞舍春感慨道,“天上地下古今中外的。”
闻于野笑:“也都是普通人。”
卞舍春点点头,又想起什么,脱口而出:“所以那天在车上给你发语音的是你姐啊?”
闻于野的表情有一瞬间的空白:“哪天?”
话音落地卞舍春才警铃大作,他当时在车上装睡装得多投入,此时此刻问得就有多心急,简直是自爆卡车级别,严重违背暧昧期会话原则第一条——切忌越级吃醋。
事到如今一句“没什么”只会更显此地无银,卞舍春只好装成一副随口问问的样子:“啊……呃,就有天回酒店的时候我听到她给你发消息,好像是问你什么时候回家?”
“哦,”闻于野回忆了一下,“是有这事。”
他好像也没听出不对劲。卞舍春松了口气,却听那道声音又平静地问道:“你很在意吗?”
“啊?”卞舍春抬头,无意识地抠了下手指。
闻于野看着他,还是那样淡然而温和的样子,不偏不倚不闪不避:“是我姐。我没对象。”
明明像是目光不会在任何人身上驻留的人,卞舍春在他面前却常常感到一种无所遁形的透明。神奇的是,他也并不因此感到窘迫。这句话挑明了,他没有想象中被识破的尴尬,反而感到放松,还有一点近乎微不可察的,模糊的感动。
“噢,”卞舍春尽量平淡地应了一声,想了想,又低声补充道,“我也没有。”
说完他便不再看闻于野,两人之间陷入短暂的沉默,卞舍春打开手机刷了两条推特,列车就正好进入了长隧道,强行戒断了他突如其来的网瘾。
再盯手机就不礼貌了——卞舍春抬眼,正好看见闻于野在笑。
“……笑什么?”
“没什么。”
“好没营养的对话,”卞舍春也乐了,下意识转起笔,突发奇想道,“玩笔仙吗?”
闻于野呛了一口咖啡:“你认真的?”
“虽然我在剧本杀里已经玩过很多次了,但我还没真试过。”卞舍春越说越起劲儿,一时间无数烂俗国产鬼故事在他的脑海里闪现,翻开便签本,挑了空白的一页写上了“是”和“否”。
闻于野迟迟没发言,卞舍春以为他不语怪力乱神,正欲收回成见,却听他认真地提出了疑问:“这里的笔仙看得懂汉字吗?”
卞舍春便也思考起来:“笔仙的起源可以追溯到中国古代的扶乩术,应该看得懂吧。”
话虽如此,卞舍春是一位从善如流的明君,以防万一,还是在纸上贴心地加上了“yes”和“no”。
写完翻译,他刚握住笔,闻于野的手就扣了上来,严丝合缝地卡进他的指间,贴得紧,但力度不大,指尖蜷着抵着他掌心,还有点轻微的抖。这人看着冷,体温还算高。
卞舍春的手僵住了,还没开始就感受到了什么叫“鬼迷心窍”。
他好半天不说话,闻于野提醒道:“要说词儿吧。”
这提醒听上去一点都不善意——卞舍春狐疑地看着他,如果不是手指被扣得紧了些,他还以为闻于野嘴边的笑意是他的错觉。
“忘了,那段话怎么说来着?”卞舍春另一只手拿起手机想谷歌,才想起来隧道里没信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