暧昧当然好,中国人惯于此道,雾里看花的花才是国色天香,水中望月的月才是余韵悠长。隔着一层将破未破的纱,像隔着一道变形的玻璃,什么都可被放大,事事皆可大书特书,人人都有情天泪海。
可惜蒋艳辉非常人,享受不来这磨人的快乐。尤其是她发现这层纱好似金刚不坏,她抛多少步步紧逼的糖衣炮弹,路之苹都岿然不动地安坐另一端。
她们这几天夜里睡隔壁,翻来覆去间蒋艳辉常常想起卞舍春以前跟她说过的话。
“你这种人,大马路上看见个侧脸好看的路人就要上去要微信,和网友聊得投缘就想要地址,就连学校门口奶茶店打暑假工的妹妹眼熟你了你也得加个联系方式,你真是……”那人吸着一杯冻顶乌龙恨铁不成钢。
蒋艳辉甩过去一记眼刀:“你想说什么?我又不是想和她们谈恋爱。”
“我知道你不是,”卞舍春摆摆手打断她的反驳,“你是一定要把任何罗曼蒂克的瞬间延续下去,但这会破坏很多快乐。浪漫是没有后来的事。”
“谁规定的?”蒋艳辉翻个白眼,嗤笑一声,“任何亲密关系的建立都一定开始于你说的那种时刻,只有像你这样做作又懒得付出感情的人才会擅自给未竟的浪漫判刑。”
卞舍春被她说得愣了一下,在这种可以深聊的话题上,蒋艳辉向来不爱逞口舌之快,因为她对说服别人和改变自己都没有兴趣。
他因此被激起了一丝辩论的欲望,却顷刻间想起了自己抛出这个话头的本来意图,苦口婆心道:“不是我是想劝你,你这样很容易幻灭的,你没发现你每次追着维持的关系都很飘渺吗?本来就没什么可能的事情何必要求一个结果呢?又没多凄美。”
“是,”蒋艳辉听见自己的声音笃定清晰,却带着点隐隐的烦躁,“但我想要的又不是凄美,我想要有始有终,我想自己去争取一些获取更多可能,回忆在我这里没什么观赏价值,我只想考虑接下来的事。”
卞舍春看她一会儿,不说话了,只是把吸管嗦出很大的声响。
蒋艳辉能透过他的眼睛听见叹息。她为此半天没给卞舍春好脸色看,倒不是因为意见不合,只是她终于清晰感觉到这人与生俱来的那种置身事外的淡漠,并且她很羡慕。她自己清楚,她的执着不是出于不在乎回忆,而是太在乎未来。卞舍春那种什么也不在乎的当然不懂。
在街上要到联系方式的姐姐朋友圈背景是结婚照,一天发十条两岁小儿子的照片;网友被她要地址的时候警惕地拉黑了她;奶茶店打暑假工的妹妹开学后读高三,再没给她发过消息。
一直到现在。
她推掉了后面几天的行程,和路之苹约会。奥斯陆的建筑和食物在她眼里都又贵又丑,路之苹还在读书,她理所应当地承担了大部分活动的花费。路之苹跟她说过自己的故乡、家庭、学校、专业、爱好,却避而不谈她为什么一个人来到这里,也不回应蒋艳辉对“回国后”的任何设想,甚至朋友圈都没开,笑意吟吟地扮演了一道美丽的谜题。
唉,毕竟还是学生——蒋艳辉心情复杂地注视着抱着野猫的路之苹,将要脱口而出的质问如同一只振翅欲飞的黑鸟,在喉咙里盘旋发痒,最终还是被她压了回去,假装看不到路之苹因为她长久的沉默而回避的眼神。
半是无力半是不忍,蒋艳辉再一次放过了她,撑着膝盖站起来,把路之苹的手揣进自己兜里:“还记得前天晚上一开始和我在一块的那个朋友吗?他好像快到斯德哥尔摩了,但我觉得他追不到极光。”
路之苹笑着把一撮猫毛偷塞进她兜里:“怎么说?”
“因为我没追到,”蒋艳辉霸道地说,想把放在裤兜里两天没拆的烟拿出来,才想起来这里的公共区域不能抽烟,“他也别想。”
“别这么咒我!”卞舍春捂住耳朵跳下车,谴责地看向闻于野,“吸引力法则懂不懂?”
闻于野无语。如果一句“要是没看到的话退你一半”也算得上“咒”的话,这位客人确实是有点迷信了。
卞舍春在森林边缘的雪地坐下,把手揣进羽绒服的袖口,猫着身子仰头看天,天空黑得令人心凉,星星倒是很多。这样的天空他连着看了好几天,已经没什么感觉了,嘴上说得很要紧,其实如果再看一夜平静的星空,他大概也没什么所谓。
闻于野过了一会儿才走过来,带着一瓶啤酒一瓶果酒给他,度数都不高,又搬了个三脚架,边调相机参数边说:“怎么都不带个单反?”
“带了啊,”卞舍春声音里带着点轻描淡写的笑意,“昨天葬送在挪威的森林里了,也算是个它的好归宿吧。”
闻于野忍不住看向他:“你不心疼吗?”
“怎么了,挪威的森林不是好归宿吗?”卞舍春避重就轻地说,又或者他眼里孰轻孰重和旁人不太一样,“那里湖面总是澄清~那里空气充满宁静~”
闻于野笑起来,架好了相机,坐下来休息。
几日漫长的等待让卞舍春对时间的流逝麻木了,因此他不知道闻于野是什么时候站起来,抬头望了望,伸出手:“那边有。”
卞舍春一时都没反应过来他在说什么。
“肉眼可能看不太清。”闻于野走过来,挨着他蹲下,给他指方向。
卞舍春看见了。几条模糊浅淡的、泛着红的白色光带,不仔细看确实看不出来,甚至称不上多么美丽,只是偌大的夜幕上太阳风无意路过的划痕。
但确确实实,是极光。
出现在纪录片里、电影里、地理杂志里、别人的短视频里、文旅宣传片里、电脑自带壁纸里、小说情节里,已经看腻了又从未谋面的,来自另一个世界的呼告,就这样轻飘飘地给他送来了一道微弱的回音。
既不宏大,也不奇异,但卞舍春紧紧地盯着那里,感觉心里有一种难言的感动,饱胀而酸涩,几乎要挣破他凡人的躯壳,追随他葬在森林里的单反而去了。
闻于野沉沉的声音响在他边上,他的呼吸是冰天雪地里唯一热腾腾的温度:“看到了吗?”
卞舍春怔怔地点头。
“拿相机看很漂亮。”闻于野拍拍他的肩膀,“起来慢点儿,腿没麻吧?”
“……有点儿。”卞舍春呲牙咧嘴地站起来,走到三脚架后,一看取景框就愣住了。
那几条平平无奇的光带在机械的瞳孔里绚烂得惊人,绿色的纱织缎带深处泛着玫瑰一般靓丽的红。
卞舍春词穷许久才说:“真是……好标准的极光。”
他这一句话的声音放得很低,像是怕惊动一个梦境,他甚至要怀疑人类的机器会不会撒谎,只是碍于相机没有声带,只好把辞藻都堆砌在取景框里。
闻于野的声音也很轻:“要我给你拍张照吗?”
卞舍春摇摇头,眼睛还是盯着取景框:“先不用……我再看看。”
他有心保持沉默,但又觉得不说点什么就要快被充斥了天地的寂静的风光溺毙了,忍不住出声,说些颠三倒四的句子:“遇见你真幸运啊……真漂亮,人的眼睛有时候还是太没用了。”
闻于野在旁边笑。
“我说真的,”卞舍春改不了他稍微有点情绪波动就话多的毛病,控制不住地诉衷肠,“我一直是个比较倒霉的人,我今天上你车的时候其实完全没想过真能追到极光……”
闻于野忍不住说:“这种程度……”
“这种程度都已经很好了啊,”卞舍春好似百忙之中抽空回头瞪他一眼,“你小心掌管极光的神不高兴连这点都收回去了。”
他看看取景框再看看天,开了话头,把他前两天追极光受过的苦都倒了一遍,几乎可以说外地游客可能碰上的倒霉事被他撞了一大半。
但他还是不喜欢抱怨,怕听的人不乐意,说笑几句就又打住了,等到想不到说什么的时候,他就说:“闻导,给我拍张照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