闻于野应了一声,把相机参数调成更适合人像的模式,卞舍春到了他镜头前面嘴还不消停,突然又说:“诶,我跟你说,我确实在当编剧。”
闻于野并不指挥这位话多的模特做动作,手握着相机,闻言平静道:“那你是来采风的吗?”
他接话接得很自然,就好像从重新见到卞舍春起,他在他眼里就是个编剧,还是像大学那样无所顾忌又才华横溢的样子。
卞舍春顿了一下,才笑着回:“嗯,算是吧。风景是其次,我比较喜欢认识些不一样的人,比如你这样的酷哥。”
快门声好像在他的话音里响起过,但对话没有因此作什么切分,闻于野的笑容被相机挡了大半,说话的时候才微微抬眼,越过镜头看他。
“我算酷哥吗?”
“非常酷啊,尤其眼睛,”卞舍春偏了偏脑袋,两只手比了个相框框住他,笑眯眯的,“看人的时候像海,看山的时候像刀。”
快门声响起,这次没有人说话,响得很清晰。
卞舍春来不及为自己即兴而起的比喻沾沾自喜,只懊悔自己嘴快。人物对话果然不该写得太诗意,放在现实只能尴尬地断在这里……
他不禁思考自己此时面对镜头的表情会不会有些僵硬,但他的摄影师只是又按了一次快门,紧接着那道猎人似的笃定的声音再一次响在他耳边,微微发哑,话音里却满是温和的笑意:
“卞舍春,回头!”
卞舍春下意识地回过头,眼睛里一瞬间盈满漫天流光溢彩的绿,瞳仁都因为突然的震撼而颤抖起来。
绿得令人心惊肉跳,淹没了天地,没有尽头,没有起始,整个宇宙都在跳舞狂欢,所有的星辰都在流淌旋转。
他见到了极光大爆发。
第5章 信息差
肉眼可见的极光大爆发持续了大约十分钟,卞舍春的眼睛睁到干涩,想拿手心揉揉,却又被自己的手冰得一哆嗦。
他一副不敢高声语的样子,闻于野也就没有说话,沉默着拍了很多张照片,嘴角总是扬起,有些自得的意思。
天亮得太晚,夜都熬不穿,卞舍春恍惚间总以为天永远不会再亮了,世界本来就是这样漆黑又瑰丽的样子,上了车才渐渐抽离这种与世隔绝的状态,兴致勃勃地翻照片,翻着翻着打了个哈欠。
“困了?还有十分钟到酒店。”
不知道是不是心理作用,卞舍春觉得闻于野说话的声音越来越温柔了,听得他不知该是睡是醒,要是睡过去,怕梦话卖了他的心猿意马,要是清醒着,怕盯着司机侧脸更睡不着。
他闭眼就看到极光,看到极光就想起闻于野喊他名字的声音。
酒店是闻于野在去斯德哥尔摩的路上帮他订的,连车载蓝牙给老板打的电话,对面的英语有很重的瑞典口音,闻于野的口语虽然能拿去当英语听力,但架不住他话少,卞舍春连蒙带猜才能听懂大概的对话,知道老板是闻于野留学期间的教授,酒店是他退休后和妻子一块开的。闻于野本来要订卞舍春隔壁那间房,但两位老板很热情地邀请他去家里住一晚。
闻于野打完这通电话,卞舍春就问了住宿费,随后让闻于野扫了他的付款码,连那几瓶酒钱都算得清楚。
卞舍春对自己的生活总有些自导自演的乐趣,希望每一段缘分都刚好停在最完美的那天。不加微信,不住一起,不用道早晚安,让这场单元剧在极光爆发的那一幕就痛快收尾,恰恰是他期盼的结局。这只顾美学不顾情分、只顾开头不顾续写的态度让很多人不满,也让很多人挽留,像闻于野这样若无其事的,最少见,也最省事儿。
可能做他们这行的最忌讳爱上客人吧。
卞舍春在心里把人编排了一通,勾了勾嘴角,扭头拿后脑勺对着闻于野。
闻于野大概以为他要争分夺秒地睡一觉,调小了电台的音量。过了大概二十秒,卞舍春就觉得自己眼皮开始打架了。不过就在他快要沉入梦乡时,另一边有了些声响,在半安静不吵的环境里显得格外明显。
他手机震了一下,随后一道失真的女声传出,带着笑意和一点乡音:“玩够没?某时候回家呀?”
戛然而止,是条微信语音。
卞舍春一下子清醒了,跟车窗上自己的倒影面面相觑。
闻于野没发觉,压低了声音回复:“还要一阵儿。你很闲?项目做完了?”
语气很自然亲昵,细听竟然还有点嗔怪的意思。
又是一声轻响,是手机被轻放回了中央扶手箱,还有塑料磋磨的声音,是压着了底下的抽纸,也压下了卞舍春心头诸多不合时宜的揣度和猜测。他只好接着装睡,装着装着真有点困意的时候,车就到酒店了。闻于野没下车,没说再见,也没说晚安。卞舍春关了门就走,走了两步才想起来忘了告别,一回头,车已经开走了。
卞舍春只开了玄关的一盏灯,他不知道是不是所有天寒昼短之地都偏好这样的灯光,暖融融黄澄澄的,像摇曳的烛火,把他晦暗不明的一颗心照得有些自惭形秽起来。
他囫囵洗了个澡,躺在床上,想写点什么,习惯性地想寻找包里的键盘,回过神才意识到没带电脑。手机放在离床头好几米远的地方充电,他连一步路都懒得走,翻身摸床头柜上酒店给的纸笔,勉强支起上半身,想借着那点聊胜于无的灯催化点创作灵感。
闭上眼,绚烂动人的极光还在他的眼皮上残留着斑驳的色彩,他试图在脑海里寻找一些别的东西,寻找一些词汇,编排一些诗句,但那个世界太安静又太原始,像是语言还没有诞生,文字失去了力量,他只能遵循着记忆,试图在走马灯一样闪过脑海的画面里加上些许与之相衬的旁白。绞尽脑汁,最后落在纸上的只有一个潦草的名字。
卞舍春无意识地把手指伸进头发里,被打结的发丝缠得更加心烦意乱,好似挣不破茧的一只蝶。最后他索性放弃无谓的构思,睁开眼,或许今夜不适合当诗人。
不适合当诗人,那就做个俗人。他拿笔头敲了敲自己的下巴,无端想起闻于野左眼下的那颗痣,明明在大多时候,他看不见那颗痣。
他和闻于野,今夜之后大概就难再见面了,平白耽误人家的年假,实在不好意思,虽然他收费也不便宜就是了……跨越几百公里,相处十几个小时,以他这位俗人所能想象到的最浪漫风景作结,这萍水相逢的一话至此算是两清了。
卞舍春热衷追求一时兴起的快乐,也严格遵守两不相欠的体面,可这回到响片尾曲的时候了,他的怅然竟然要比释然多些。
大概是极光确实太漂亮了。
酒店带着淡淡香薰味的空气里传来一声长叹,卞舍春在床上把自己翻了个面,却听一声闷响,是什么东西被摔到了地毯上。
卞舍春费劲地睁眼看去,第一眼看到的是羽绒服垂落的衣角,顺着衣角往下看,眼神一下子凝滞在了那个黑色方块上。
他几乎是连滚带爬地赶紧把它捞了起来,摸到一整块沉甸甸的温热,这暖手宝不知道什么时候被误触开机了。
卞舍春瞪着它,总算知道什么是“烫手山芋”。他看着褪色的创界logo,终于从字缝里看出字来,滚烫的两个字——“两清”。
“怎么把你忘了……”卞舍春头疼地一闭眼,“这算什么,纪念品吗?”
手机就在这时响了声清脆的提示音。
卞舍春攥着暖手宝,过去拿手机,刚解锁,手机就贴心地帮他跳转到微信页面,一条新的好友申请躺在屏幕上。
头像是一只呆呆的雪鸮,名字是个猫头鹰的emoji,验证消息是“照片还没发你”。
卞舍春深呼吸一口,认命似的点了同意。
传原图的速度有点慢,卞舍春把自己砸回床上,手机落在枕头边。过了一会儿,接二连三的信息提示音一股脑涌进他的耳朵。
算了——卞舍春自暴自弃地拿被子蒙住脑袋——先当兄弟吧,毕竟人生在世能一起看极光的人不多。
“你们是兄弟还是男同我自有定论。”蒋艳辉在电话那头冷哼一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