指间的烟头积攒起长长一截灰烬,随燃烧无声掉落。
桌上的录音机又一次播放完毕, 咔哒停止。
江荻这才像稍稍有了反应,伸手机械的倒带、暂停、再次播放。
直到那些对话又从头响起。
陆是闻喉间动了动,终是什么也没说的朝江荻走近,与他并排站着。
又过几秒,伸长胳膊,却不是搭江荻的肩,而是直接将人揽进怀里。
聪明如陆是闻。仅仅只是结合屋里的信息和江荻的状态,便将一切猜的七七八八。
江荻的身体微僵了下,藏在碎发下的眸光颤颤,却没推开陆是闻。
可能是烟抽多了,嗓子有点疼,江荻艰难吞咽。
“我…咳,我刚没听见你来。”
一开口,他自己就先被吓了跳。
哑得像破锣。
陆是闻仍保持着揽他的姿势,说没事。声音低低的问:“东西收拾完了?”
“嗯。”
“还打扫了房间,洗了衣服。”
江荻抿唇:“…嗯。”
揽他的手移到江荻头上,轻轻揉了揉:“乖。”
江荻莫名其妙被夸了句,蹙起眉。
陆是闻是不是眼瞎?
他冷漠、凶狠残暴、骨头硬、脾气差,到底哪儿乖了?
江荻又把夹烟的手凑到唇边要抽,被陆是闻劫走,含进自己嘴里,抽完最后一口捻灭。
这下江荻彻底没烟了。
陆是闻敛眸,看向桌上的录音机。
“里面说话的小孩是你?”
“……”江荻不太想让陆是闻听,要把录音机关掉,陆是闻按住他的手。
江荻:“我小时候的声音真白痴,像傻子。”
“不会。”陆是闻笑笑,“很可爱。”
很可爱。
看来陆是闻不只是眼瞎,还耳背。
眼见天光比先前更暗,江荻转身到一旁,把给关逢喜收拾好的衣物一件件装进行李包,想着尽快赶去医院。
陆是闻见状也上前帮忙,两人在仅剩的残阳里各做各的,彼此沉默。
当房间彻底融于黑暗前,陆是闻终是先出声唤了江荻。
他沉默了会儿,问:“你和关逢喜,到底为什么会变成现在这样?”
这个问题其实埋藏在陆是闻心里很久了,无论是自己过去的记忆,还是磁带里的对话,江荻与关逢喜之间的情感无疑都是深厚的。
……究竟经历了什么,才让他们成为如今的状态。
江荻装衣物的动作停住,接着变慢。
摇头。
正当陆是闻以为是他不想说,也不打算继续追问时,江荻淡淡开口:
“我爸妈出差的时候出了车祸,人全没了。那之后关逢喜就大病了一场,把自己锁在屋里好几个月,谁都不见,也不见我。”
“再后来,他像是想通了、接受了,也愿意出门了。”江荻扯起唇角,眼底闪过一抹戏谑,“他变得谁都乐意见,每天就跟停不下来似的疯狂串门,唯独还是不乐意见我。”
陆是闻:“有问过他为什么吗。”
江荻掀起眼皮,撇陆是闻。
陆是闻当即就明白,自己问了个蠢问题。
如果关逢喜愿意说,那他和江荻的矛盾也不至于延展至今。
“他是在你父母走后才迷上捡漏的。”陆是闻用的不是疑问句。
江荻点头:“我爸妈以前在民俗研究所上班。”
江荻没再多说。
他自然明白关逢喜沉迷文玩的真正原因,是想借此作为情感寄托。
只是他不能眼睁睁看关逢喜把整个家都败干净。
逝者已逝。
活着的还得硬着头皮,继续朝前走。
……
*
两人拎着行李包,离开苍南街,去往人民医院。
和关逢喜同病房的老人被家属接去散步还没回来,江荻和陆是闻赶到时,就见两个跟关逢喜差不多岁数的老头,正聚在病床前,跟关逢喜边打扑克边胡溜八扯。
俩老头江荻都认识,平时就总跟关逢喜混在一起,喝酒打牌,鼓捣文玩。
往好听点说是老哥们,往难听说叫狐朋狗友。
江荻还记得这个小团伙以前统共有四人,其中一个去年心脏病突发没了,原本的麻将局也只能改为现在的斗地主。
见江荻进门,狐朋和狗友一起扭脸看他,又调回去看关逢喜。
也没跟江荻打招呼,就一副似笑非笑的表情等着爷孙俩上演好戏。
关逢喜拍拍病床:“欸欸欸,别愣着,赶紧出牌!”
“到我,三带一对!”
“啧,过。”
“你们声音小点,这儿不是自己家。”江荻从陆是闻手上接过行李包,走到病床前,将包放在一边。
关逢喜白了他一眼,嘀嘀咕咕骂:“孙子管老子,反了天了。”
江荻懒得跟他废话,看了眼时间,准备去食堂给关逢喜打饭。
晚上护士还要来给他量血压。
探身取饭盒时,江荻动作忽然一滞。
眼眯起来,又仔细嗅嗅。
“关逢喜。”江荻冷声,“你喝酒了?”
话说完,屋里短暂安静了下。
陆是闻也跟着微微皱眉。
两个老头互相看了眼,没敢支声。
倒是关逢喜仍若无其事的出牌:
“嘿嘿,我炸!”
关逢喜一扔牌,对狐朋和狗友说:“甭搭理他,继续继续。”
江荻将他手里的牌粗鲁夺过,往床上一摔:“你他妈的不要命了!”
“你跟谁嗷嗷呢!”关逢喜也炸了,要不是腰上有伤,恨不得原地跳起来,“嘴巴给老子放干净点!”
江荻气的脑瓜子嗡嗡响,一把掀开关逢喜的被子,又将床头柜抽屉全部拉开找酒。
关逢喜抄起枕头就往江荻身上砸。
不偏不倚,恰好被江荻看到床头褥子下的突起。
江荻快速将其掏出,是一瓶开了封的二锅头。
好在喝的并不多。
江荻咬牙睨向俩老头:“你们买的?”
其中一个老头讪笑着打起哈哈:“这不是看你姥爷扭了腰,喝点酒正好能活血。”
“是啊是啊。”另个老头也跟着说,“我们年纪都这么大了,老关没事就爱整两口,年轻人别剥夺我们老人家的乐趣。”
“他有脑梗。”江荻黑着脸,一字一句,“你们这样是要他死。”
“哎,哪儿那么夸张,喝一点没关系!是吧老关?”
关逢喜一句“就是”还没出口,江荻冷冷骂了句“放屁。”
这下另外两个老头也不乐意了。
狐朋:“老关这不行啊,小孙子都要骑你头上拉屎了。”
狗友:“还好我没孙子,不然没老死也得先被小崽子给气死。”
关逢喜脸上红一阵白一阵。
他这人平生最要面子,眼下江荻居然敢在他的老哥俩面前让自己下不来台,顿时只觉得一张老脸被扔在地上踩。
关逢喜抓起身边一切可以用来扔的东西砸向江荻。
边砸边骂:“老子砸死你!咱俩都甭活了!”
江荻闪也不闪,任由那些拖鞋、水杯、行李包、扑克牌砸在他脸上、身上,四散着掉落。
直到陆是闻快步上前,将他拉到一边。
这一刻,江荻的神情竟异常淡定,甚至可以说是淡漠。
站在那里,安静得注视面前撒泼的人。
灵魂又开始熟练的抽离。
眼前怒不可遏的关逢喜和记忆中那个总带着点小狡猾,嘴上不饶人,却还是会在关键时无条件偏袒他,会在深夜偷偷往零食柜里塞薯片的小老头叠化在一起。
虚实变换,错乱交织。
最后通通归于孤鹜山道观里的那枚祈福牌——
愿吾一家平安健康,愿吾孙江荻幸福快乐。
江荻忽然低低笑出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