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现在外贸越来越不好做了。”
老吴掏出烟盒,抽出一支递向青年,对方双手抱骨灰盒似的抱着个木盒子,摇了头。再递过去,那双手还是悬在半空,没接。
青年多少有点不识好歹, 但看着是个体面人,衬衫干净,帆布鞋没沾多少灰尘,其实不像来讨债的。老吴是看他在门外停了一个上午,才心软拉开侧门,让他进来看看乐莎家居的遗址。
老吴自己叼了支烟:“十几年前风口上是头猪都能起飞,现在不行了,十家厂子死八家,能喘口气的都算命硬。”
“哦。那乐莎就是命薄。”
“还行吧,好歹活了十几年。”
青年用目光扫过车间,每扇铁门都贴着封条,满地是淤积的尘埃与木屑,有几块方方正正的地块,灰层很薄,像用橡皮擦过,“以前这里放的机器呢?”
“你说那些设备啊。”老吴吐了口烟圈,“我要是跟你说,这老板卖了机器,把钱全发了工资才跑路,你信不?”
“什么意思。”
“意思就是这老板人蠢!都准备跑路了,把那钱留着自己揣兜里跑国外吃香喝辣不好?咱们这地方,多少老板卷了工资就没影,就他蠢。”
“那年冬天,特别冷,车间水管子都冻裂了,冰碴子全往天上喷。天天有人堵在门口催债,老板那台保时捷被人砸穿了,没玻璃,只能用塑料布糊着,风一吹,声音哗啦啦地响。”
“实在撑不住,他就把那些德国进口的机器拆了,一台台往外卖。钱一到手就往工资卡上打,连做保洁的都没落下。” 老吴咂咂嘴,烟蒂在鞋底碾灭,“说白了,还是年轻,不懂世道。”
“……是哪一年。”
“前年吧,对,前年。”
“……”
青年蹲下身,手指轻轻拂过那片薄灰的地块,指尖沾了点白,像抹了层糖霜,苦味的。他没说话,太过空旷的地方,寂静容易让人窒息。
老吴听见自己叹了口气,埋头往里走去:“你知道不,原来的老板没了,是他儿子接的手。那小伙子长得幼稚,学他爹穿西装打领带,还是幼稚。反正看着人都没长大。接班没两年,厂子就黄了。”
他顿了顿,“不过也不全怪他,行情就这样,神仙难救。他当时想转亚马逊,不知咋的,没搞成。”
回头看去,青年站起身,午后阳光斜射,在他身上切出明暗两半:“亚马逊…?”
“跨境电商嘛。这几年实体没得搞,一批公司都开始转线上。这边有个卖吸管的,在亚马逊做到了类目第一。当时要是他成了……”
青年声音很轻:“说不定,他的生意就不会破产?”
像一根蛛丝,那么纤细。
老吴眯起眼:“哪那么容易。路是多了条,可哪条路都有坑。”
年轻人低垂下眼,睫毛投住一片浓重的阴影:
“………但总是一条路,对吧。”
许定只会打肿脸充胖子,从来不会向谁示弱。那年邀请陈昀哲帮他弄跨境电商,其实是许定无声的求救。
原来是许定无声地向他求救。
尘埃在飞,在光柱里转着圈,想起许定那年扭扭捏捏地看着他眼睛,陈昀哲启开唇,迟到的回答吐不出,生生吞下一口灰尘弥散的闷气。
17
许定在甲板上吹风。
游轮载着他,随波航行。晚风凉爽而湿润,白昼余温一扫而空。终于等到一张桌子空出,许定坐下对着手机核算这个月的账单。
做海外旅游真是暴利,酒店餐饮都算在客人账上,旅行社只要出个人工成本,其余都是净收入。举个例子,老林一家四口,同坐一辆车只住一间房,然而依旧要按人头付旅行社4x17999的金额。
今年上半年热砂只做了八单生意,利润却超过了二十万。
等他的埃及导游网发展起来,订单走量上去,岂不是……
想着,许定像那个维尼熊,抱着他大丰收的蜂蜜罐,嘿嘿嘿乐起来。
他还找到了陈昀哲的订单,陈昀哲订的是埃及豪华套餐全境游,许樾给他单人报了25999(实际成本可能不到七千),可以说狠狠宰了他一笔。
许定忽然对陈昀哲感到有点抱歉——他到底是很爱他的——陈昀哲现在还失忆着呢,偌大埃及只认识一个许定。晚餐时许定有点说太狠,还甩冷脸子,丢陈昀哲一个人坐在餐桌上,抓着刀刀叉叉,不知所措,像个犯错的孩子。
虽然他觉得自己说得没错,他和陈昀哲还是保持距离比较好。
许定站起身,环顾一周,远处的吧台,近处的躺椅,以及水光潋滟的露天泳池,陈昀哲不在附近。
难道他没有告诉他,夜晚甲板上有免费的点心咖啡供应吗,而且味道还很不错。许定装了一碟现烤出炉的曲奇饼干,以及鲜榨的卢克索橙汁,小心翼翼地挪下甲板。
“陈昀哲,你说你傻傻的,其实我才是蠢。很多人都说我蠢的不行,其实我就是不想做对不起人的事。要不是你有个未婚妻,我早就把你………”
一边往下踩台阶,一边念,“早就把你这样这样,那样那样,早就亲死你,亲死你,亲死你…”
他到502敲了敲门,无人应。
橙汁洒了两滴手背上,有点冰,他端着盘子继续往下找,经过一层大厅,瞥见陈昀哲坐在沙发里,嘴角扬笑,好一副外向健谈的模样。
再往里走,就看到陈昀哲对面坐着一位阿拉伯女性, 头披卡其色纱巾,浓眉大眼,睫毛纤长,很是精致漂亮。
“你从中国过来埃及,一个人?”女生中文相当流利标准,几乎没有阿拉伯口音。
“对,我是一个人。我们加个联系方式吧。你有微信吗?”
许定心脏震地抽痛,他都不知道陈昀哲还能这么开朗。
杯子碟子咣地摔在桌上,手里失了力度,响声清脆。
陈昀哲回头看见他,立刻起身:“许定?”
许定后退两步,咬紧牙关,抿住唇。
陈昀哲,偏偏我又没那么伟大。那年把老爸遗物的机器全部卖了发工资,站在空荡荡的厂房里我就后悔了,喊人来修水管喊不到,天寒地冻无人管我死活,我猜我想得到一句嘉奖,可总是回头才发现我身后并没有人。
你也不在我身后。
作者有话说:
其实许小定就是这种会考虑很多事,然后默默一个人吞咽苦楚时,又很不坚强,会偷偷委屈的…小熊猫 还是占有欲很强,看到陈昀哲和异性说话都会吃大醋的…小熊猫 (阿拉伯小姐姐不是工具人哦,有重要作用!) (本来这篇是想写甜文的,今天拉完大纲,看到结局,又感到泪目,仍然是感动到的那种泪目!
第26章 啊,我最亲爱的 -26
许定你看看自己像什么样子,你还嫌自己不够幼稚吗?
却还是攥紧拳头,闷头往外闯也似的走。
他听见陈昀哲的脚步,紧紧跟在身后。许定硬是不回头,沿着旋转阶梯一路下到底层甲板,他要回自己房间。
“许定。”陈昀哲喊他。
“……”
“许定。”
“………”
“许定我要给你下最后通牒了。”
“………”最后通牒个屁。你哪有什么最后通牒。
眼看他要到房间了,陈昀哲说:“许小腚在我手上,你再不回头,我就把许小腚丢尼罗河。”
“?”
“我数三……”
“二………”
“一…”
许定回过头,一把抢走他手里的小熊猫挂件,搓搓毛茸茸脸蛋,塞进口袋里。
陈昀哲莫名其妙笑起来:“就知道你舍不得许小腚。”
一对上双眼,那好不容易被强压下去的情绪,又再度涌上心头。许定真的觉得自己好幼稚,多大了还吃这种酸醋,可总有些话语如鲠在喉,不吐不快:“她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