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摸索着,拖着把椅子,放到闻霁面前。他正要坐下来,闻霁出声:“能帮我把眼睛上的布条解开吗。都是熟人,还戴着这个,多见外。”
小南愣了愣,似乎也觉得这没什么,双手绕到他的脑后,解开了布条,搭在自己手上,坐下来。
和闻霁之前神经性失明不同,他的眼睛天生不感光。闻霁的眼前总是一片亮晃晃的白,而他的眼前是黑的。
他对任何颜色都没有感知,他只认得黑色。
而他此时就用这样一双完全无神的眼睛,和闻霁对视着。
他玩弄着手上的布条,缠上去,又解开,轻轻笑了一声:“岳哥应该和你说我离开南城了吧。我有点好奇你是什么时候发现我的。我还以为我消失得悄无声息呢。”
失明前,闻霁就常去周岳的店里帮忙,那么多眼盲的技师里,小南是他最早记得的一个同龄人。
因为那双眼睛无神,却拦不住他嘴角的笑。从某种意义上来说,他和周岳是同一种人。令人窒息的原生家庭化作重担压上肩膀,却从不抱怨一句命运不公。
身为一群最不被善待的人,却勇敢而努力地活着,充满希望、朝气蓬勃,比任何一个健全的人都更有尊严地活着。
那点希望、那点朝气,如今全都没了。
刚喝过一口水,闻霁的喉咙又有些干了:“很早。先前你住院的时候...我去复查,碰巧遇到。”
小南无神的眼底忽地闪了一下:“这样啊。”
他似乎有一点点的惊讶,但转瞬就消失不见。他轻笑着,状似轻松地换了个话题,问闻霁:“你第一次痛吗?”
闻霁没想到他这样问。
他和小南相识一场,算得上交心的朋友,扪心自问,却又没到了能这样毫无负担地聊起私密情事的地步。
但被问起的这个问题,此时回忆起来,明明是前不久才发生的事,却好像已经过了好久好久。
痛吗。比起身体上的痛,那一晚真正让他痛的,是喻昉越似乎被他伤透了的心。
那样暴力的动作,每一下都是喻昉越不甘的问责,恨不能把他们两人的灵魂死死钉在一起,这辈子都不要分开。
没得到他的响应,小南兀自地说:“我那一晚痛得要死掉了。带走我的只有一个人,可最后陆陆续续,来了三个...应该是三个吧,我晕过去,记不得了。”
闻霁终于问出一直以来没能问出口的话:“你为什么...”
要看似自愿地和那个人走。
“我没有办法,闻霁。我没得选。”小霁语气十分平静地说。
“怎么会没得选?家里不是找你要钱吗,你为什么不找大家...”
帮忙。
闻霁的话没说完,被小南打断:“闻霁,不是所有人都有你这样的好运气的,眼睛瞎了可以复明,缺手术费了就刚好认识一个老板,甚至岳哥存款不多,都肯全部借给你做手术。”
闻霁嘴巴张了张,不知道怎么接话。
“你要说什么,‘可是你现在听不见了’,类似这样的话吗?”小南顿了顿,说,“可是相比起来,我还是觉得这也是很幸运的结果了。”
“你以为当时是我弟弟要结婚,所以他们找我要份子钱,是不是?”他依旧淡淡地说着,“我那时候也是这样以为的。”
“你...”
“实际上,是家里人把我卖了。我被那个老板带走,紧接着就被甩来一纸合同。我弟借了高利贷,担保人写了我的名字。我说我不知道,这不是我签的,没有人理我。闻霁,你知道那份合同,值多少钱吗?”
“我到现在都没有还清。”
“有时候我会想,凭什么啊。”小南把黑色布条再次缠上自己的手,这次用了力,死死嵌入虎口,勒出一片明显的红痕。
他抬起头,空洞的眼底泛起一片不甘的红:“凭什么,闻霁。如果我有你一半的运气,就好了。”
闻霁明显怔了一怔,而后强迫自己的理智回笼。
不够,现在的对话中信息量还是远远不够的。他必须...让某个名字明确出现,才不算白来一趟。
于是他开口,即便再三克制过,话说出口,喉咙依旧梗着:“所以...是孙林晟放的高利贷...”
“对,放贷人是孙老板。”小南接了他的话,说,“可他是怎么找到我家的呢...”
周岳。小南行动不便,在南城没见他交过什么朋友,大多时间都待在店里。他的老家连大多数同事都不知道,最清楚的莫过周岳了。
闻霁有些茫然,难以置信。他实在不愿接受,也不想把周岳的名字和孙林晟一起提起。
但有些问题,是不得不问的:“所以,岳哥和他...”
“你不知道吗,闻霁。岳哥是他的人。”
闻霁的瞳孔一震:“周岳他...骗你?”
“不要这样说。”小南解释着,“他提前和我说了的,他说是他没保护好我,不知道为什么会被孙老板找到我家里去。他让我偷偷离开南城,说孙老板那边他可以应付。但我拒绝了。我家里人都不要我了,再走能走到哪去呢。反正没有家了。我走了,孙老板还不是要为难岳哥。”
他在讲一个不忍卒听的故事,可故事的主角是他自己。情节那么鲜血淋漓,他却讲得平静:“其实还好,你看,我摆脱了他们,他们也拿到了钱给我弟办婚礼。我只要给孙老板做事,那笔账就好像不存在。我吃得好穿得暖,不用为了活着发愁,比以前也不差。”
“孙林晟这样做是违法的你知不知道!怎么就这么心甘情愿任他摆布!”
“他有每个人的把柄,逃不脱的。”小南喃喃道,“岳哥也有。所以他觉得对不住我。我也不知道为什么孙老板那么了解他,逼他对身边人下手。”
把柄。第一次。男女通吃的孙林晟。
“不可能的,”信息量太大,闻霁已经近乎恍然,“岳哥他不是...”
直的吗。
“有很多你不知道的事,闻霁。所以我才羡慕你、嫉妒你,所有人都在保护你,把你护得太好了。”小南的语气十分麻木,像棵即将枯死的树,毫无生气,“其实严格来说,岳哥是孙老板的人,我不是。因为他喜欢干净的。”
闻霁甩甩头,情绪渐渐激动起来,他终于想起来要动,双手却被反绑在椅子背后,挣脱不得。
他喊道:“周岳呢,他是不是也在这,你叫他来见我!”
“他不会来的。”小南从椅子上起身,“不然你以为,为什么是我来给你送这些东西。”
“你甘心吗?过这样的日子。”闻霁咬着牙,企图唤回曾经认识的那个小南。
只一瞬地怔愣,小南又对着他笑,笑得没有灵魂,比哭更难看:“哪样的日子?和从前比也没什么区别吧。都一样的。”
“小南,过回原来的日子吧,离开他。”
小南却头也不回地,向门外走去。走到门口,他的脚步一顿,声音有些颤抖,却终是没有回头。
他说:“闻霁,你不要站着说话不腰疼。”
而后他离开了,脚步有些慌乱,闻霁听出那其中弥漫的痛苦、绝望,和不敢开口质问苍天的不甘。
闻霁低头,一滴液体跌落地面,溅起一颗裹着尘土的水珠。
【作者有话说】
蹲在菜地里,数苦瓜:一个小苦瓜,两个小苦瓜...
◇ 第86章 [慎] 能不能别起诉他
几天前,南城市发布了台风预警,终于在这一天姗姗来迟。
那日小南走了之后,闻霁才有机会仔细打量身处的这间仓库。不算很大,一扇大门,一扇木窗。
木窗用歪七扭八的木板钉死了,透进几缕光来,勉强能认清那是院里的景色,也能借此分清白天黑夜。
小南和周岳应该就在外间守着,闻霁偶尔可以看到大门外略过的人影,摸索着走路,无一不是小南。
从被带到这里来的那一刻起,他甚至还没有见过周岳的影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