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支烫过陆今安的香烟如今被紧紧地攥在掌心,被点了名字的青年闻言愣了一下,他慢慢转头看向车窗外,轻喃:“去哪?”
夜色深浓,车窗外是流动的万家灯火,暖黄的光透过一扇扇窗户映出来,连成了一片温柔的灯海。
可没有一盏是为他亮的。
老城区那间由杂货间改造的小卧室不是;陆今安奢华主卧里,那张标记着宠物身份的小床,更不是。
去哪?
一个如此普通的问题,此刻却像一道无解的难题,横亘在宋闻面前,让他不知该如何回答。
好半晌,他缓缓收回目光,垂下眼帘,最终只能报出老城区的地址:“麻烦把我送到……”
话还没说完,就被自己口袋里突然响起的手机铃声打断了。
他翻出手机,屏幕亮着,上面跳动着一个名字,有些熟悉,又颇为陌生。
“朱阿姨?”宋闻在脑子里搜索了片刻,“贺思翰的妈妈?”
……
宋闻找到贺母时,女人正推着一辆老旧的平板三轮车,手足无措地陷在繁华街头。
十五分钟后,两人合力,将醉得不省人事的贺思翰从一家极为奢华的私人会所里架了出来。
好不容易将人弄上那辆平板车,木头板子被贺思翰沉重的身体一压,吱呀作响。
贺母将堆在车上军大衣往贺思翰身上一盖,这才腾出空,向宋闻道谢。
“四十分钟之前,有人给我打电话,说思翰醉得不省人事,让我来领人,我连饭店名字都没听清,对方就挂了电话。我只知道大概就是这片儿,但这地方饭店太多了,我来了就发懵……我认识的那些朋友也都是城中村的,跟我一样没见过什么世面,所以……阿姨只能又麻烦你了。”
宋闻看着平日里的职场精英,此刻却瘫在平板车上的画面,觉得有种诡异。
他忍不住从贺思翰的背面又绕到正面看了两眼,确认自己不是在做梦,才回应贺母:“我也没见过什么世面,就是之前跟着老板来过这边几次,稍微熟悉一点。”
他瞧着那辆三轮平板车,迟疑地问道:“您……是打算用这个,把贺秘拉回去?”
“我们那片儿晚上根本打不到车,连个出租车影子都见不着,我一着急,就借了邻居家这辆平板车赶过来了。”贺母双手握住车把,深吸一口气,“小宋,今天真是谢谢你了,改天阿姨一定好好请你吃顿饭,今天我们就先走了。”
她铆足了力气,弓着腰向前推动车子。
“朱阿姨……”宋闻从车子另一侧绕到女人身边,“还是我来推车吧。”
车子一动,坚硬的木板磕了贺思翰的脑袋,醉得乱七八糟的男人好像嘟囔了一句什么。
宋闻回头瞅了一眼,见贺思翰没醒,转回头随口问道:“他刚刚说了什么?”
走在宋闻身旁的贺母,正用一条旧毛巾抽打着裤脚上沾的灰,闻言,话里带了点怒意:“老王八蛋。”
“老王八蛋?”宋闻下意识跟着重复了一遍。
“对。”贺母将毛巾往车把上一挂,又伸手给儿子掖了掖大衣的衣角,“就是一个仗着自己是债主,就可劲儿作践人的老王八蛋!”
宋闻微微一怔。这话听着……像是在骂陆今安。
可陆今安跟“老”字实在不沾边,顶多算个……年轻力壮、皮相顶尖的王八蛋。
“他……怎么作贱人的?”同为受害者,宋闻忽然起了点不太地道的比较之心。
“隔上十天半个月,就让思翰陪他去什么酒局,他自己在那儿滴酒不沾,却拿我儿子来挡酒。对方把我儿子灌醉他也不管,等酒局一散,拍拍屁股就走人,你说,这老东西是不是个彻头彻尾的王八蛋?”
“啊……”就这?说实话宋闻有点羡慕,十分恶劣的想和贺思翰换换债主。
长夜无尽,平板车咯吱咯吱前行,宋闻给贺母叫了出租车,自己则骑上了车,拉破烂似的,将贺思翰一路拉回了灯火稀疏的城中村。
又背又抱、磕磕绊绊才把贺思翰放到了那张一米五的小床上,一转身,一盘热腾腾的饺子放在了宋闻面前的矮桌上。
“蹬了一晚上车,肯定饿坏了,”贺母把宋闻按在椅子上,“来,趁热吃点饺子垫垫肚子,阿姨也没啥好东西招待你。”
吃了一晚上甜品,胃里连条缝都没有的宋闻,在贺母殷切的注视下,还是拿起了筷子。
饺子嚼在嘴里,是家常温暖的味道。
肚子里是满的,可宋闻心里却是空的。
他想,自己和贺思翰终究是不同的。虽然都有一个难缠的“债主”,但他有真正属于自己的小床,有万家灯火中等候他的孤灯,也有母亲的担忧,和晚归后的一盘饺子……
在鹅肝和甜品旁边硬塞了几个饺子,宋闻身旁的单人弹簧床已经架了起来。
贺母是个爽利人,如今正在铺被子:“太晚了,这边的路不好走,又打不到车。小宋,你今晚就在这儿将就一宿吧,条件不好,你别嫌弃。”
就这样,今夜无处可去的宋闻,竟然意外地有了一个临时的归宿。
一张窄窄的行军床,紧挨着贺思翰的小床。对面是一扇小窗,挂着碎花窗帘,生锈的窗棂切割着月光,让它一条一条,轻轻铺在宋闻的被子上。
宋闻想,月光肯定也落进了自己的眼睛里,不然,他怎么会觉得这处简陋的,狭小的,暂时属于自己的栖身之所,竟会显得如此……安宁而美好。
身旁的贺思翰在睡梦中翻了个身,含糊地又骂了句“老王八蛋”。
随着这话,宋闻也想起了自己的债主。
“你现在没有资格独处。”
“林知弈、姓简的、张北野,宋闻,你一晚上换了多少男人?”
“是不是我不碰你,你就着急让他们碰你?”
宋闻叹了一口气,翻了个身,不再去看窗外的月亮。
他的手……
很久很久之后,在黑暗简陋的屋子中,宋闻低语:“活该。”
旁边的醉鬼口干,迷迷糊糊爬起来找水喝。
宋闻赶紧起身,伺候他喝完水,将杯子放回桌面时,他的动作微微一顿。
看着月光中紧蹙着眉头的贺思翰,宋闻犹豫了一下,靠近他,轻声问:“贺秘,能问你个问题吗?”
醉得不省人事的男人好半晌后,才从喉咙里发出一声模糊的:“嗯……”
宋闻仔细回想了一下那份废弃文件上贼长的项目名称,才问:“那个游乐场的土地开发项目,汇森,还打算继续做吗?”
……
第二天清晨,贺母做了三个人的早饭,可那张简易的折叠餐桌旁,依旧只坐着他们母子二人。
宋闻一早就离开了贺思翰的家,甚至没与晚起的贺秘打一声招呼。
整个上午,汇森也不见他的身影。陆今安在办公室里来回转了百来趟,还是又一次用内线电话打给了自己的秘书。
“宋闻还没来?”
贺思翰那边只回了一个字,带着浓重的鼻音和疲惫:“嗯。”
“贺秘一次只能说一个字?”贺思翰每隔一段时间,就会像这样摆出一副半死不活的样子,如同宿醉未醒般昏沉无力。陆今安原来睁一只眼闭一只眼也就过去了,但今天他心中憋着一股无名火,垃圾话随口就砸了过去:“那我的工资是不是也可以一块一块地发?总得跟上你的节奏,是不是?”
百叶窗外的贺思翰,强撑着从工位上站起来,望向陆今安办公室的方向,虚弱地换上了恭敬的语气:“陆总,宋闻确实一直没有到岗,他的电话也打不通,不过,我给他发了信息,说今天中午食堂有红烧肉供应,我觉得他应该会按时赶回来吃饭。”
话音未落,不远处的电梯发出“叮”的一声。陆今安通过话筒,隐约听到贺思翰那边传来的动静,他凑到百叶窗前,扒开一道缝隙向外窥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