迟蓦第一次接受一个、不知道到底有没有真才实学的心理医生,从可笑的心理方面介入他的生活是在17岁。
他刚从英国回来的那一年。
戒同所的生活必然是残忍可怕的,逃出这样几乎能生吞人的机构迟蓦动用了怎样的手段和心力,至今无人知晓。
他未对吴愧透露过分毫,只在被几次三番地问起时,漫不经心地往椅子里一靠,若有似无地看着他轻笑,然后在心理医生的科室里散漫张望,拒绝回答。
嘴唇噙着的那抹笑不单单是愉悦的,而是仿佛将一个应该千刀万剐的人极尽凌迟之后,所感受到的愉悦满足。
吴愧知道,迟蓦的手绝不像他表现出来的那样干净。
但吴愧也知道,一个半大孩子在那种地方“反思”两年,正常人也该要疯了,不试着“剑走偏锋”一次,他大概真的要连肉再骨地烂在里面。
迟蓦这种心狠手辣的人,就算是把自己的血和肉一块块地割下来当肥料,用死不瞑目的眼欣赏来年的花开正艳,也不愿看着那些垃圾毫无报应地活在世上。
他睚眦必报。
能选择吴愧做自己的心理医生,是迟蓦嫌其他心理医生“太他瑪虚伪”了。
刚往咨询室里一坐,十七岁的少年最初时还能冷着脸给点儿耐性,仔细听他们说话。听完对方用一些学校里的、或者多年的临床经验,音色饱含春意地告诉迟蓦“世界很美好啊,你应当重新接纳它爱它”等傻哔言论,几乎没感受过世界善意的迟蓦没办法产生共情之心,非常恶劣地送心理医生一个“滚”字。
患者不主动把心打开一点诉说自己曾遭遇过什么,就算国际上最顶尖的心理医生站在迟蓦面前,也于事无补。
这是一个需要他人介入,同时需要“自救”的过程。
后面换了几次心理医生,其中一个在半小时内费尽心思没撬开迟蓦的嘴,还快被他一双又冷漠又骇人的眼睛给瞪麻了,身心俱疲。按理说正常人遭到这种待遇有很大概率会发飙,但心理医生是“垃圾桶”,工作便是专门接受来访者的所有负面情绪。
而迟蓦又太不是个东西,那脸冷的谁敢发脾气啊。
心理医生记着自己不止在上班,自己还是医生,强行扬起笑脸继续温柔道:“孩子你可以想想这个世上那些在乎你的人,例如你的爸爸妈妈……”
一句话彻底踩了从一回国就在计划杀爸妈的迟蓦的逆鳞,当即冷笑一声说:“没见过你这么傻哔的人。还心理医生呢,回家种地养猪去吧。”
把人家从业十几年的大老爷们儿说哭了。
换了这么多心理医生,每一个都那么虚伪,每一个都要他可笑地用笑容面对世界,什么傻哔心灵鸡汤……迟蓦对国内的心理学行业深感堪忧,对这些良莠不齐的心理医生倍感厌恶,凛冽的漠然与恶意从他身上的每个毛孔里渗透出来。
想把医院砸个稀巴烂。
他好不了,别人也别想好。
最后一个上阵的心理医生便是吴愧了。
吴医生遇到迟蓦之前,明明工作了好几年,学历、论文与成就每一样东西都不比别人少,接手的病人却寥寥无几。
他的娃娃脸实在有点太“显小”了,没有优势,像个在读大学生,随便谁都能支使。仿佛全世界在教育行业和医疗行业里都有一种独特的认知,管你是真厉害还是假厉害,一开始互相不了解时只能先“以貌取人”,他们普遍认为年龄越大的越厉害。
那么年轻一看就不行。
吴愧“怀才不遇”,满心哀叹,整天在办公室里拿一把小镜子照自己的脸,恨不得狠狠抽上几巴掌,把自己抽成一个长相粗鄙五大三粗的老男人。
让自己的面部肌肤直接老上二十岁也行啊。
真把手抬起来的时候,又怕疼下不去手……而且他心理又没病,没有自虐的癖好。
一患一医,就是在这样互相心情非常不美妙的时候相识的。
咨询室的门一关,迟蓦跟吴愧眼睛瞪眼睛,互相观察。
最后是吴愧先开口,指了指迟蓦左手腕戴着的一串很紧的菩提珠,说:“自虐啊?”
迟蓦不理他。
吴愧问:“你瞪我干嘛?”
这次迟蓦开口了,他把对所有心理医生的激愤都轰到了吴愧头上,接近一字一顿地说:“想拿刀捅死你。”
“……”吴愧扶了扶自己的厚酒瓶底似的眼镜,点头淡定地哦了一声,而后拿起手机拨打电话,“喂110吗?我报案。这里有个反社会人类要杀我……”
许多精神分裂症的患者在犯病时都有想杀自己杀他人的疯狂念头,吴愧见过不少,医院有不少应对之法。
迟蓦的表情非常平静,嘴里口出恶言,肢体行为却没有攻击性,他甚至连动一下都没有。
但吴愧每根头发丝儿都感受到了眼前这个17岁少年的“反社会人格”有多强烈。
这些事儿李然都知道了。
全是吴愧告诉他的。
“哥你不要催我……我在想了呀……别撞我……不然我又要想不起来了……”李然抽噎地说道,有了几分钟的休息时间,他终于把脑袋里混合到一起的脑浆晃荡开了,能短暂地思考,“吴医生、吴医生说,你在他之前看了好几个,心理医生呢,但他们都、他们都不好,你也不好。你刚跟吴医生见面就说,就说要杀了他……吴医生还报警了呢,你们当时去警、局了……”
“哦,我不好是吗?”迟蓦慢条斯理地问道,从一众解释里小肚鸡肠地抓住了某个重点。
“不是的……”吓得李然尖叫一声,瞳孔震颤赶紧摇头,断断续续地说,“不是,不是我说的……是吴医生,说的啊……我没有说,没说哥不好,我说哥很好,哥对我好……”
他一只手去推迟蓦的肩膀一手推他腰腹,兩條腿踢到沙发靠背也在借力做推拒动作,脖頸后仰想把自己往外拨,没成功,反而被迟蓦察覺到不乖的舉动猛按了回去。
李然眼泪汹涌,灵魂飘出去差点儿当场‘死’了啊,缓了好大一会儿才“奄奄一息”地续上话说:“没有瞒你……没有不让你看我们、我们聊天,是吴医生说,说你记仇……会生气的。是他说的、他说的不是我,真的不是我说的呀……你要生气就找他吧,你去打他吧。哥你不要,生我的气……求求你了……”
这孩子从小就诚实,谁说慌李然都不会,连一句大话都没说过,现在竟然都被逼得学会“嫁祸于人”了。
迟老师功不可没。
“那我现在能看吗?”迟蓦好脾气地问他。
“能……”李然点了点头。
他身残志坚地说要自己去拿手机,不要迟蓦跟着。
二人刚分离,中间隔着两步远的空气,李然一只眼睛往前面看,一只眼睛站岗盯着迟蓦,发现他哥没动,才敢喘出那口堵在嗓子眼儿里的大气。
饶是如此,由于身体磨损的原因,在他不得不瘸瘸拐拐、磨磨蹭蹭地往玄关后面去捡衣服的时候,李然也不敢将心全部放下来,走半步便要悄悄往迟蓦的方向觑一眼,害怕他哥搞偷袭。
人要是喝药喝多了,身体会产生抗药性,喝得次数越多越不管用。人要是重复做一件事,身体会愈发地熟悉它,哪怕一开始刚接触时,做得头昏脑涨腰酸背痛,只能躺着睡个昏天暗地,随着次数和力度的增加,在受尽酷刑之后,他甚至能站能走了。说的就是现在的李然。
搁以前他早软得分不清今夕何夕了,眼下却能磨蹭到玄关门后,拎起被撕到地上的褲子,颤颤巍巍地展平它,从口袋里摸出手机,拿着它往回走。
不做人的迟蓦暂且满足,果真听李然的往沙发上一坐没再为难人,只有一双貪婪的眼睛执着地追着李然脏兮兮的清癯身体。
是真的很“脏”啊。
“……哥,给你。”难得做脏小孩儿的李然把手机递给了迟蓦,满脸紧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