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说命运就像这雪山一样,春天到了,雪水就该流下来了。”纪河只说了最后的结论,“但终将到来的命运,不一定是我们所恐惧的样子。可是现在,雪还在山上呢。”
“大师还是很有智慧啊,”作为推荐人的小马首先捧场,“我觉得很有道理,不到最后一刻,谁知道迎接的是雪崩还是灌溉农田的水呢。就像表哥你的事业一样……”
“事业迟早会焕发第一春是吧。”这话把徐鸣岐也听乐了。
轻松的气氛里,祝垣就变得不太合群了起来。
“话说得容易。”祝垣哼了一声,“要是雪崩已经开始了呢?还哪来的春天可以享受。”
他说得有点慢,每个字都清晰可闻,像是从牙缝里咬出来的字句。
“那就享受现在,不行吗?”徐鸣岐却还是要反驳,“你来这里一趟,不就是为了在彻底被雪盖住之前,再多感受一下吗?如果不是为了此时此刻,我们又活着干嘛呢?”
这是十足的、放肆的享乐主义者,却也在提醒着祝垣,他仅仅只有此刻可以享受了。就连徐鸣岐这嘈杂又让人烦躁的废话,再过一两年,他恐怕也不会再真实地,用自己的耳朵听到了。就连现在这样的,和人争辩的空间,都会越来越少。
祝垣突然又想离开这个狭小的空间,就像以前一样,随时随地从车上下去,吹吹风,呼吸一下新鲜空气,他才能冷静下来。
可抬眼望去,外面只有茫茫荒野,车在山崖之间驾驶着,没有机会停下。
手背骤然一凉,是不属于自己的温度。
比刚才提醒祝垣关窗户时的覆盖面积要大一些,是纪河的手贴了上来。
“看外面。”纪河说着,探身将祝垣那边的窗户按了下去,“都说了雪还在山上呢。”
第34章
“你有多久没有跟人肢体接触过了?”对面的人问。
祝垣抱着双臂,侧过脸没有直视,就像他的回答一样躲避:“平时为什么要跟别人肢体接触。”
“完全没有吗?”
“我爸喜欢拍我的肩膀……我小时候喜欢还摸我的头。我妈有时候会摸我的脸。”
“你的丈夫呢?”
“他比较喜欢摸别人的屁股。”祝垣想起那个人,撇了撇嘴。
“我明白了,你是……”
祝垣的心跳快了半拍。
是嫌恶得太明显,被陌生人都看了出来吗?如果被她告诉爸妈,怕是有些头痛……
“Audism and vidism。”
“什么意思?”祝垣皱眉。
“听觉至上主义和视觉至上主义,”女生说,“总而言之就是,距离主义。更相信听觉和视觉这种远距离无接触的感官,不是吗?这是我们的通病。”
祝垣开始觉得这个人莫名其妙:“那不然呢?跟人接触不就是靠听靠看,还能怎么办。”
“跟人接触的时候,靠接触。”对方说,“就像一开始的时候那样,你认识你的父亲母亲,不是靠跟他们说话和眼神,是皮肤的接触,是抱着你时散发的气味,那其实才是最原始最让人迅速熟悉的渠道。”
“那都是小时候的事情了,”祝垣还是觉得别扭,“成年人之间不这样。”
“这就是距离主义带来的偏见了。”对面说,“让我们相信只有视觉和听觉能认识真正的事物。你知道吗?西红柿刚进入中国时,是被当做观赏植物的,很多人看着它就觉得果实有毒,但如果把西红柿拿在手里,真正地尝一下,你才能知道它的本质。”
祝垣想说,这个比喻很不恰当,尝水果当然是容易的,可是靠着和别人搂搂抱抱来获取信息,那是完全不一样的。
“这是另一种language,”对方说,“亲触语。你想尝试一下吗?”
一些遥远的回忆随之被寻回,他想起课堂里学过的,那位又聋又哑的女作家写过的文章,关于她如何学会读书写字,她的老师抓着她的手,带她感受水的触感,在她的皮肤上拼写。
那时候他还不知道这是命运的图鉴。
女老师的手停在祝垣的肩膀上,隔着几厘米的空气,没有落下来,征求着祝垣的同意。他的身体瞬间有些僵硬,但犹豫了一下,并没有摇头反对。
那是挺久但祝垣并没有学会这门复杂的语言,或许是因为刚开始的第一步就被打断,也或许,是他根本还没有做好准备,走进另一个失去部分感官的世界。
那些人已经在他们的世界里做得很好了,可这不是祝垣能想象的生活。
他当然知道那些励志的名人例子,海伦凯勒,或是其他的,多么坚强,多么勇敢地面对残酷的人生。可是当背着家人,尝试起来,祝垣才发现似乎并没有那么容易接受。
在呼与吸之间,就能感受到另一个人是什么样的吗?
祝垣低头,看着覆盖在自己手背上的那只手。
随之飘过来的还有气味,来自纪河身上的味道,混合着刚刚在藏医院沾染的藏香,像是一个人专属的标记。
窗户打开的同时,纪河似乎说了什么?其实祝垣没太听清。
但雪山就在外面,祝垣把眼镜摘了下来,看了几秒,关掉了助听器,再将眼睛闭上。
风拂过他的脸,除了冰冷之外,还带着些许粗粝,或许是路边的沙尘随着一起过来了。气味也产生了变化,青草和腥臊结合在一起,那大概是不远处的牦牛和马匹造成的味道。
雪域高原,明明已经来到这片土地好几天,祝垣才突然意识到,或许他的确是来这里寻找些什么的。
祝垣看起来已经被徐鸣岐给气疯了。
整个人表情都不太对,跟他说话也不回答,开了车窗以后,半个人都快挂在车外面,纪河想把车窗关上,祝垣感觉到了,直接把他的手给掐住,压根不让人动。
趁着他的助听器似乎也关了,纪河用气声对小马说:“快看看安全锁关了吗?我怕他跳下去。”
小马确认了一下,连忙点头,纪河放心一些,又瞪了徐鸣岐一眼。
徐鸣岐觉得自己很无辜,但现在连喊冤都不方便,摊了摊双手,也不敢放松地扭着脖子看着祝垣的位置。
好在这样紧张的时刻并没有持续太久,祝垣也没有那么耐冻,很快就恢复了过来,把车窗关上。吹得有点冷了,还用双手搓了搓脸。
“你刚怎么了?”纪河还是问,“我以为你在看山,但好像又不是。”
祝垣看着前面坐着的两个人,低声跟纪河说:“我等会儿告诉你,顺便问你点事。”
“……”纪河人有些僵硬,但还是冲着祝垣点头,在下面比了个 OK的手势。
徐鸣岐有些受不了了,给纪河发消息:“干嘛呢这是,你能让他跟你说悄悄话的时候小声点吗?孤立我?”
“当赘婿就不要这么敏感。”纪河已经没力气应付徐鸣岐,“他只是不知道音量。”
助听器关了再重启的时候,总是容易出现这种不平衡的情况。
“况且你刚刚说话也是,能不能注意点。”纪河又想起刚才引发矛盾的那段对话。
“I'm so sorry~”徐鸣岐越来越阴阳怪气,“那我该怎么说,以后遇到这种问题,就告诉尊贵的少爷,不用担心,我就是他的耳朵,他的眼睛,绝对不会让他受一点影响,和以前的生活毫无差别。这话你信吗?”
这条消息可能发得太长了,纪河很久都没有看完,也没有回复徐鸣岐。
又过了一会儿,徐鸣岐才终于收到了四个字。
“他的眼睛?”
徐鸣岐的头顶响起闷雷。
原本该守口如瓶,或者干脆说出去卖个好价钱的秘密,就这样在他的口不择言之下暴露了。
试着拉了拉车门,小马刚才锁车的时候,顺便把他这边的安全锁也给锁上了,不然的话,他也有点想跳车了。
既然跳不成车,还是努力一下强做解释吧,徐鸣岐回复:“嗯,他高度近视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