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池却。”齐柏宜抬头,风搂过每一寸皮肤。
池却双手都放在上衣口袋里,和风一起给他回应,说:“嗯?”
“我在做梦吗,”齐柏宜说,“这里是真的吗,你呢,你又是真的吗。”
他说:“不怪我问,我实在太久没见到你。”
池却过了一会儿才又反问他:“多久。”
齐柏宜不愿意说具体的时间,那样池却真的会变成粘在靴子上的一颗沙石,走出这里就不再属于任何一个地方。
他模棱两可地说很久,池却就没再说话了。
齐柏宜的冲锋衣向后鼓着,是狂风吹不倒的一株植物。他手上拿着无人机的遥控,拍摄用的无人机不需要买票,也能带他去到很远的地方。池却想到下载在手机里的齐柏宜作品的所有纪录片。
他还没有看其中内容,但从影片天南海北的简介里读出身边这个人与他的不相同。
那只手应该是拿着很多设备留下很多影像,相机里有一张他自己的侧脸照片,背景里能看到一点博格达峰的轮廓。
拍摄时间在八年前。
池却缓慢地眨了两下眼睛,天空湛蓝晴明,往上看仿佛能窥见自己的倒影。
“可能确实是梦,”池却仰起头说,“但梦也不代表它不是真的。”
池却叫齐柏宜的名字,向他伸出手,手心里呈出一颗剔透的、边沿泛着蓝光的石头。
池却的骨架很大,手指修长,掌纹泛着白色,浮起凹凸不平的茧。海蓝宝像山川脉络里的乌伦古湖,躺在他的掌心。
他看着齐柏宜的眼睛,面下的小痣说:“我是真的。”
回程路上池却接了一个电话。好不容易有点信号,车上的人都抱着手机沉迷网络世界。
池却的手机铃声响得很突兀,齐柏宜没看他,池却把电话接起来,却先没说话。
池却回到阿勒泰以后,池樱辞了工作,卖掉房子,也没再待在上海。她和逃离似的避开她自己的曾经。
“池却,”池樱语气不冷不热,“最近民宿忙不忙。”
池却把电话拿开,看了一眼屏幕上的备注,又放回耳边:“妈,不忙。”
他在医院醒来后,这个手机上备注是“妈妈”的女人并没有给他打来一次电话。手机里有池樱的联系方式,池却翻遍了那本他用来记事的本子,翻到写满齐柏宜名字的那一页,在往后便是空白,也没有发现他母亲的踪迹。
电话那边的人明显是没想到,停顿了几秒,这次没有很快地结束通话,问他:“你在干什么?”
池却扶着方向盘,驶入画着黄虚线的公路,说:“开车。”
池樱很快问他:“去哪里?”
“福海的中牧场,”池却说,“什么事?”
池樱的问题一个比一个难以回答,又问:“无缘无故,去那里做什么。”
池却不记得,谎话反而说得少了,实话实说,但听起来已经开始有些敷衍:“带人拍纪录片。”
车窗开了一条缝,池却又把它降下来一些,风噪声吹进话筒里,池却的声音像被帮凶的风点着而烧得更旺的火,鼓吹着复燃的不回头。
池樱现在所处的地点是距离新疆飞行距离三千四百公里广州,谁在他身边其实不再重要,因为当初也是她自己选择离开他身边。
但她终究还是问了池却一个问题,她问:“池却,你是不是又不记得?”
池却没说话,把电话挂了。
齐柏宜的手放在上衣口袋里,手心里攥着池却给他的那颗海蓝宝。
他知道是谁给池却打的电话,不知道是池却的手机老旧漏音,还是池樱的嗓音实在是太具有辨识度的尖利。
齐柏宜听池却和池樱的对话,虽然没有把池樱的每一个字都听得太清楚,但多少能猜到谈话内容。
后座上的程昇等池却挂下了电话,继续在唱《最炫民族风》,杨姐看傻儿子一样看着他。虽说昨天晚上程昇并不在事发现场,但以前就是同学,缺心眼缺成这样也是世间难得一见。
前座两个人现在明显是不好打扰的状态,杨姐分了一只耳机给程昇,程昇接过来听,还要说杨姐的听歌品味差。
齐柏宜也把窗子降下来,手肘关节撑着窗沿,问池却:“你妈妈来查你岗?”
“这么多年了管得还这么宽啊,”齐柏宜嘲讽道,“你刚才应该直接说带我拍纪录片,说我的大名,你妈妈说不定下一秒就出现在你面前,然后把你腿打折。”
池却听进去了,皱了皱眉,“她不同意我们俩在一块吗?”
齐柏宜半开玩笑道:“她应该是特别讨厌我。”
“没事,”池却说,“她最讨厌的应该是我。”
没有确凿的证据,池却也只是感觉,毕竟那个备注是亲人的电话号码,说是池樱没有给他打过,他查看过往通讯记录,自己也没有去电几回。
池却下了车就上马,车钥匙都还没拔下来,几个年轻的哈萨克族小伙围着他,斯尔木在旁边煽风点火:“楚阿克是我见过跑马最快的啊!他一个单挑你们全部!”
人群欢呼起来,摄制组的许多人也扯着笑脸对着他们举起摄像机。
池却半句话都懒得和他说,上马之后扯了下缰绳,马头往斯尔木面门上冲,又在距离他不到一米的地方停了下来。
“吓死我了!”斯尔木吼他,“干什么!”
池却嗤笑了一声,说:“你等着吧。”
很快斯尔木就知道池却要干什么了,刁羊的那张羊皮被楚阿克一次又一次扔到他的怀里,他变成众矢之的的时候喘着气看向他的发小。
楚阿克十六七岁的时候,没这么高壮,很轻松地能绕开伸向他的每一只手,现在长到这么大一个,没一口饭是白吃的,别人想从他手上抢根本抢不动,偏偏他还要把羊皮往斯尔木这里扔。
哈萨克族的姑娘今天都是打扮过的,金银的耳饰垂在耳朵上,花纹繁复的彩色帽子上插着猫头鹰羽毛,笑着看着男人们和奔跑的马。
池却从刁羊中摆脱出来,要不这群人没完没了了。他在人群中找了一群,齐柏宜一个人站着,越过充斥着歌声的空气和被马匹踏碎的青草香味,也正看着他。
齐柏宜看着他,池却就知道了,牵着马朝他走过去。
第53章 我们以前没有因为亲嘴吵架吧
马靠近齐柏宜,从鼻子里喷出一股潮湿热鸣,直直打在齐柏宜脸上。
池却把它牵到齐柏宜跟前,问他:“要不要骑一下?”
齐柏宜在西藏的时候骑过马,但是颠得屁股难受,因此不是很想,池却就把马牵到一边拴起来,很快又走回齐柏宜身边。
不远处的音响和话筒都已经开起来了,哈萨克族人唱歌跳舞具有先天的优势,气氛实在很好,绿色的酒瓶子全堆在地上,所有人都好似没有烦恼地纠结在一处。
齐柏宜叫池却过来,很具有目的性,问他:“你手机里有我的照片,那为什么当初在民宿还要问我是谁。”
池却记性不太好,稍想了想,才说:“我感觉你现在和照片里不太一样。”
那张脸还是那张脸,五官没太大变化,但池却那一眼看到的齐柏宜本人,和八年前的照片上呈现出来的影像,还是令想象力局限的他无法联想。
齐柏宜现在和以前的脸、名字、过往,在池却的世界里就像脚下的这颗地球,光是知道,又在卫星图上看见,可是要说了解,也并未有多少。
齐柏宜自顾自摸烟出来,点着了,放到嘴边的时候却犹犹豫豫的。
他问说:“哪里不一样。”但其实自己是最清楚的,八年前的自己放到他面前,他先会踹一脚,然后骂他傻逼。
池却说他瘦了,齐柏宜也没听进去。
他们往远离人群的沼泽边上走,从这里延出一条很浅的溪水,斯尔木家的羊每天经过这里,地上有几个羊蹄的印子和带着些湿气的牛粪。
池却不记得,医院的医嘱上填的也不是齐柏宜的名字,他应该没有义务帮助池却寻找真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