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叮”——
电梯恰时打开,众人纷纷谦让,江徕对季风廷点点头,率先转身进了电梯。
而季风廷浑身绷紧。他盯着那电梯,好像电梯厢是一只妖怪的血盆大口。他提防着,拖拉着,期待大家赶紧将这趟电梯坐满,他便不需要往这张嘴里引颈就戮。
可没人往里进。在剧组混久了,个个滑溜得像泥鳅,即使季风廷是个没地位更没背景的糊咖,在众人以及江徕的眼前,面子功夫总要做到位,真心或是假意,总归这时候看上去,都对他很客气,纷纷让出位置,请他先进。
骑虎难下也不过如此。季风廷想,还好这时候人多,又想,这样客气真是大可不必。刚要抬脚,又是叮的一声,另一栋电梯到了。包子指着前面,冲季风廷龇着牙笑:“季老师,那您和江老师先走,我们就坐这个电梯了。”
此时此刻,季风廷也只有扯起嘴角,回敬给他一个笑了。
他保持微笑,进了电梯,活像走投无路干脆自愿献祭被妖怪一口吞掉。
酒店的电梯很宽敞,季风廷站到角落,与江徕之间隔着一个女孩,那女孩个头不高,小小瘦瘦,蛮清秀,就是眉头拧着,总一副不大高兴的样子。一个下午的时间,季风廷早已认得她了——江徕的助理,大家都叫她梅梅姐——其实她看起来年纪并不算太大。
季风廷视线落到轿厢上,厢壁反射出三人变形的影子,江徕的身影与他的身影,在金属的反光中似乎融成了一体。
楼层很快跳动起来,那样安静。电梯中间竟然一直没再停,季风廷忽然意识到,最好还是说两句什么,他应当刚进电梯时就与他们寒暄几句。话已经到了嘴边,身边的梅梅却忽然先开口,很客气地问季风廷:“季老师现在才回来?”
“啊,是,”季风廷不自在地清嗓子,“卸妆耽搁了点时间。”
看得出梅梅是个不苟言笑的性子,似乎只是出于礼貌,才与季风廷闲谈:“这么热的天,大家都辛苦了。”
“是啊……”季风廷抬头,去望电梯跳动的数字,“这地方要热得多。”
十层,十五层,电梯升得很快,同时也生出一种沉重的压力,将季风廷拍向大地。真是邪门,几句交谈就令他神昏意乱。
“……季老师……”耳边有低沉的声音响起,季风廷反应迟钝地偏过头,又有声音灌进他耳道,关照的话语,凌汛似的温度,“季老师要去几楼?”
二十七。
转头,对上江徕的眼睛,季风廷后知后觉,原来自己进来之后一直没按楼层。他看向江徕手边,唯一亮着的按键上明明白白显示着“27”。
噢。原来江徕也住二十七楼。
“有点事,我去找一下谈导。”季风廷倾身,往“27”旁边按了一下,因为动作很快,整个过程显得仓皇,按键没能顺利摁亮,季风廷只好上前半步,抬手时在半空不小心与另一只手轻轻撞上。
在他快碰到按键前,江徕帮他摁亮了“28”。
季风廷收回手,别过脸,维持着沐恩的微笑,一副不敢冒犯前辈的样子,冲着电梯门那头说:“谢谢江老师。”
江徕沉默着,八九秒后,二十七楼到了,江徕抬脚迈出电梯,路过季风廷时,冷淡地往他的方向扔了句“不客气。”
门轻合起来,曳引机运作,很快,叮一声又打开。
好几秒后,季风廷茫然地迈出了电梯。
这时候他才醒悟过来,他刚才也许做了多余的事情。
第7章 你看,所以人类真的很贱
小时候,季风廷常做类似的事情。
比如借口自己另有其事来婉拒同学邀约,实际上不过是因为他的兜常常比脸还干净,在聚会中多点一杯饮料都是压力;比如在亲朋好友兴致勃勃地讨论集体出行计划时总假装睡着或者没注意、不感兴趣,实际上他心中只有尴尬和汗颜,因为沉默不语的父母没有参与其中的经济实力;又比如下了晚自习后要硬生生等到所有学生离开才出教室,这样就很少有人会发现,这位成绩优异老师器重的班干部,原来是如此孤单不合群的一个人。
好笑的是,现如今自述,他年近三十、生活经验丰富、拥有冷静理智稳重脾气,遇事逃避的手段与幼时比起却没有半点长进。大概这就是所谓的江山易改本性难移。
洗完澡,晚八点,季风廷拿起手机。
上个剧组的尾款到账,不多,不过够用。确认好数额,季风廷将这笔款项分成几份转出去。
被他随手打开的电视在回播一部很经典的谍战戏,他躺到床上,看着看着就闭上眼。耳边是声音被压得很低的台词,什么委员长戴老板嘉陵江曾家岩,原来故事背景也在山城,在血色的八十年前。他躺了很久,不愿意想,可还是想到很多,情思像漫天飞絮。
他第一天做演员,演扛着糖葫芦满街叫卖的小贩,当晚在巴掌大的宿舍里兴奋到整夜睡不着;终于有导演记住他的姓名,那是个艳阳天,他指着自己,说那个谁来,叫什么季风廷;下工走在路上,从总是一个人,到和三两朋友,和江徕,到又总是一个人;他沉沉浮浮、来来去去,不跟别人聊天说话,怕认识的人见着他就要怜悯或是嘲讽他,怕人问他现在在做什么,年纪有多大。
他还想到自己银行卡里可怜巴巴的余额,昨夜紧张压抑的梦境,仿佛还在自己脸上灼烧的太阳毒辣的温度。他想到谈文耀,想到江徕,想到一想就抓狂郁抑的今日见面和拍摄的场景,想到一事无成的过去和冥昭瞢暗的未来。
他心脏很痛苦,表现得却很平静。一晃过去,九点了,干脆抓起一旁的剧本看,翻开一页,是第八十九场戏。孔小雨对邢凯说,你看,所以人类真的很贱,快乐的事情忘得飞快,痛苦的结症过去许多年也解不开。你叫我不要想,其实你自己也做不到,这是种病,每个人都有。当然也有科学依据,我听过有专家说,人在痛苦的时候身体里会产生海洛因一样的东西,会成瘾,我记不住那叫什么,我觉得那多半就是人类热爱忄生虐待的原因。
季风廷缓慢地将这场戏看完。
九点十三分,门被敲响。很意外,来人是江徕的助理梅梅,两人一问一答交谈几句,梅梅说明来意,季风廷迟疑片刻,还是点点头,回屋换了衣服。梅梅开上江徕常坐的那辆车接他出去。
到了地方,一家很大的KTV。季风廷跟在梅梅后头,他来这种场合的次数并不多,被迂回的走廊绕得晕头转向。梅梅很客气地引路,说季老师这边走,找到地方,在前头替他推开包厢门。
混着冷气,一阵喧嚣的音乐声霎时扑面而来。
季风廷并没有第一时间往里探头,上前两步撑住门,让梅梅先进去,自己在后面,轻轻关门,转身,果然见到一副他或许永远无法真正从容适应的画面——所有人都在这刻齐刷刷看向自己。
季风廷视线一扫,迎着数不清的目光,见到江徕正静静坐在中心。光线不好,他上半身隐在昏暗中,季风廷只看清江徕夹烟的手和朦胧的轮廓,但他知道他也在看他。那道视线又冰又利。
“风廷来啦。”张副导端着酒杯从人堆里起身,向季风廷招呼,“愣着干嘛,快过来,等你好久了。”
张副导一开口,旁边的人便凑趣儿地起哄:“来晚的人要先自罚三杯!”
于是季风廷不由自主迈开脚步,往前,背后像有一只未知形状的大手,那是成人总要遵循的社交规则,紧系自身前途的关隘,是命运催人前行的鼟鼟。
“好啊。”
他没有不答应的道理,到主桌前,从善如流地对他们笑,俯身拿起来酒杯,正要再拿酒瓶,谈文耀叫住他,有些怠倦:“今晚是特意给风廷接风的,哪有让人一来就罚酒的道理。”说完他随意指了旁边的空位,“先坐吧。”
季风廷摇摇头,笑说:“是我来迟了,罚酒应该的,谈导,您就让我表现一下吧。”
满满一杯,眼都没眨,季风廷一仰头便给自己灌进喉咙。大伙很捧场地鼓掌叫好,但江徕必然不会在其中。酒精的刺激使他视线模糊,气血上涌,他什么也没想,谁人也没看,接连往杯里倒酒,三杯饮得一滴不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