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脸上的表情因为背光看不清,但能感受出他笑了一下,“快去拿吧。”
秋天的凌晨五点半,天光不亮。昏暗的室内光线下,能看到江徕身后那张季风廷从二手市场低价淘来的双人沙发。沙发右后方是餐桌,左后方是洗漱池,中间留出来的空地贴了墙纸放了地柜,柜子上是个不大的窗户。
窗外什么都没有,没有楼栋、电线、遮挡物,只有一片被线条框起来的蓝莓色的天空。
“这东西我做了很久,想一想,当做生日礼物比较合适。”江徕看着镜头,“几个月前,我们在同一个‘站台’看《站台》,没想到几个月后,就要各自追火车去了。”
长达十来秒的无声,江徕嗓音变很沉静:“我想给你送上祝福,但当你独自打开这段影像的时候,只是一段祝福也许没办法给予你足够的勇气和力量。所以我想告诉你——风廷,不要害怕所拥有的将会失去,也不要害怕所失去的不再回来。很抱歉,以后我总不在你身边,在你需要的时候给不了你拥抱,可你是那么一个纯粹坚强、天赋异禀的电影人,支撑你一路走到现在的劲头,我相信一定不会是情爱。”他说,“就这么跟我一起坚持走下去好吗,哪怕暂时分开。别去担忧未来,因为预见未来的方式,就是创造未来。好多日夜,我们吃苦、流汗、忍受孤独,想要的,从来不是必须做争先者、第一名,而是想要即使用一个普通人的全力奔赴,也能取到浩瀚银河之中一颗星。”
他停在这里,似乎在给季风廷足够时间找到礼物,打开礼物。
而现实中的季风廷深吸一口气,他忍不住去摸胸口,心脏疼得好像失去了跳动的能力。
原来困境的钥匙就放在季风廷当年触手可及的地方,他被冲动气盛蒙蔽双眼,只看到打不开锁的死局,从没想过,老天爷也会有恻隐之心。
他终于不免俗地后悔了。如果当年他顺利拿到这把钥匙,是不是一切都还有转圜的余地?
季风廷轻声说:“对不起,我……我从没发现过这些。”他转头,红了眼眶,“是不是没机会了?”又问,“现在赶回去拿还来不来得及?”
江徕不响,看着季风廷,那注视深极了,像江徕离开那天的凌晨和黑夜,像他们沐浴着满是蓝莓花香的微风,并肩坐在天台上一起看的那片天空。
他轻轻地摇头:“五年前,西薮巷的自建房已经尽数拆迁了。”
什么都没有了,他们的鱼缸、蓝莓树,一起盖过的菱格毛毯,江徕修好的老电扇,还有逛街淘回来的走马灯,被吉他声和晚风挑起的窗纱。他们曾经的家。
画面再生动鲜活,被岁月的巨轮碾过,个体的回忆与怀念,终究再没有地方可以寄托。
心脏忽然变得根本不存在了,胸腔空荡荡。
季风廷压抑着呼吸,手机从他汗湿的手里滑到床面,他低头看着掌心,却在几秒钟后,听到江徕淡笑了笑。
紧接着,床头柜的抽屉“咔哒”响了一声,江徕从他背后拥上来。
那个系着蝴蝶结,精致的,暗红色的,刚才在视频中见过的礼品盒,被江徕放到了季风廷掌心。
“知道你没发现。”江徕说,“打开吧。”
季风廷慢半拍地抓住它,手撑着床坐起来。
风廷。不要害怕所拥有的将会失去。也不要害怕所失去的不再回来。
他咬住嘴唇,用好大力气克制住自己双手的颤抖,却还是费了些功夫打开礼盒。盒子里是一本巴掌大的小册子,由于被搁置的年月太久,纸张已经有些泛黄。
封面有江徕铁画银钩的字迹,他在上面写:给风廷。
以为是封情书。季风廷拿起来,刚翻开两页,脑海中浮现小时候同桌向自己展示小火柴人格斗的画面,才突然意识到,江徕给他的居然是一本手翻书。
手指轻捻书口,纸页便像梦景一样翻飞,一帧帧简笔画在跳跃的光影之中组成连贯情节。
——如同翻开命运的答语。
费尽千辛万苦爬天梯的小男孩,在即将登顶摘到星星那刻醒过来,发现这不过是一场梦。画面上细节很多,小男孩床尾放着场记板,手边搁着剧本,茫然左右看,窗外一颗星也没有。他扁扁嘴,快哭了,正要重新躺下,仙女来施魔法,刚才还空荡荡的床头上立刻出现了一个小盒子。小男孩惊讶地拿起来,画面也随他的动作,转移到被打开的盒子上。
图画里,纸页中,躺着一只用数不清的暗蓝色碎钻镶嵌成的指环,而在夜空一样的蓝色间,有一颗无色的、亦由碎钻组成的小小的星,正静静闪着永恒的辉光。
仿佛忽然地震天摇,可季风廷如树般被梏在原地,久久未动。
江徕等了几秒,伸手取下那枚指环,又拉住季风廷的左手,低下头一点一点认真地将指环套到他无名指根部。
手机里面传来窸窸窣窣的声音,好像八年前的江徕忽然走动了,声音越来越多,越来越近,他似乎走到了镜头跟前,靠得好紧,像在季风廷耳边说话那样。
于是在三十岁生日的第二天,季风廷终于收到这份迟来的、如若没有人坚守原地那他必定彻底错过的、他曾失去却终究还是得到的东西。
长河两岸的江徕同时开口,他说。
原谅我不准时的生日祝福。祝我们风廷在未来的日子里,做好演员,演好电影,平安健康,万事遂心。
愿你,跨越千山,终能摘到那颗星。
第77章 秘诀是什么
在山上过了几天与世隔绝的清净日子,他们还是提前回到首都。
季风廷带着江徕到丁弘家中拜年,嫂子见到江徕,吃惊得话都说不出。大家围坐半天,江徕去到阳台接电话,她才大喘气地骂这两人一直把她瞒得团团转,跺跺脚进了厨房,势要做一桌拿手好菜出来。
丁弘扭头打量季风廷,瞥他的打扮和气色,也注意到他手指上亮闪闪的指环,不禁“啧”了声,说他“真没出息”,又骂,“你瞧瞧你这骄奢淫逸的样儿。”
季风廷没反驳,只是红着耳朵笑笑。
《彼岸》这部戏是个小成本项目,因为准备充分,主角一定下来便很快开机。开机仪式办得简单,也没有请媒体探班,可季风廷最终拿到张悬这个角色的消息还是不胫而走。
仪式刚结束,网上便流出许多路透。
李娅看到消息,特地给季风廷打了个电话,嚷嚷着要他俩请她吃饭。季风廷自是爽快应了,在剧组转场之前,约上老关、丁弘,一行人抽了个时间聚了聚,也算是吃个团年饭。
这些人进入娱乐圈都从跑龙套做起,有着同样的起点,境遇却不尽相同,好在最后,每个人似乎都得到不错的结局,老天爷总归要对努力生活工作的人有所善待。
老关酒后揽着季风廷不住叹气,季风廷还以为他要说几句掏心窝子的话,没想到他来了句,早知道把他那条大黄狗也给带上,这样才算把当年的成员凑齐。
腊尽春回的时候,剧组生活进入正轨。
戏中,张悬从监狱出狱之后,先回到自己的家乡。二十多年过去,亲戚朋友要么早就不认识他,认识他的,都绕着道走。祖宅荒废已久,在家里的破床上躺了三天,张悬去了本地县城,找到一份搬运工的工作。
他似乎幸运地开启了新生活,可没过多久,一觉醒来,劳改犯的身份暴露,众人看他时都变了脸色。老板让他走人,给他开了半月工资,好多年没摸的现金捏在手里,不过像轻飘飘几张纸。
而后张悬只能去更远更大的城市寻求工作机会,毫不意外地处处碰壁。为了省钱,他跟别人合租了间房龄比自己年龄还大的单位楼,将待拆危房当成栖身之所,为生活整日奔波不停。
郑蜀问过他,有没有想过如果自己没有进去过,现在会做什么工作。张悬没说话,睨了他一眼,仿佛这话过于荒谬,回答他只需要眼神不需要语言。
因为谈文耀的工作安排,剧情被打乱顺序拍摄。
虽说郑蜀在电影里是个全始全终的角色,但实际上他的出镜戏份很少,加起来至多两天就能拍完,而影片呈现出来大部分镜头,都是以郑蜀视角所拍摄的纪录片形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