蓝莓夜(13)

2025-12-16 评论

  季风廷按照要求表演,演完,谈文耀也没说对不对、好不好。他让他们调整构图、角度,调整心态,一遍一遍重来。

  很短一场戏,台词、分镜、情绪都不多,却拍了许多条才勉强过。

  拍摄结束,江徕被谈文耀叫到监视器旁说话。

  一天下来,大家都很疲惫,各自收工散开。摄像和灯光都撤了,季风廷独自站在孔小雨的屋外,天色将暗,楼道居然升起一股阴冷的气氛。谈文耀在屋内,靠在椅子上抽烟,跟江徕说着话,忽然,两人一齐看向季风廷,季风廷不知所措地站直,谈文耀冲他招手,让他过去。他过去,江徕就走开,下楼,离开片场,不知所踪。

  季风廷站在江徕刚才站的位置上,谈文耀面无表情,微微偏头,由上及下,缓慢地看他。

  季风廷立即忐忑了——任谁被导演这样注视都会紧张。他下意识抓紧旁边的桌沿,头埋得更低,背也弯得更深些。谈文耀却说,“怎么这么怕?”

  他问他:“你到底怕什么。”又问,“怕我,怕镜头,还是怕江徕?”

  他手里夹着的烟烧得很快,烟雾飘上来,蛰到季风廷的眼睛。季风廷眨眨眼,不敢看他,说:“导演,对不起。”

  “刚才你已经说过很多次了。”谈文耀把烟头摁熄在烟灰缸里,“要是人人演戏一有NG就跟我说对不起,那我恐怕是他们在这个世界上最对不起的人。”

  季风廷不知该说什么。谈文耀指指对面的椅子,要他坐下。

  “其实我要求不算苛刻,”谈文耀说,“只有一点,在组里,我希望演员能够忘掉自己和对方是谁,全身心地投入角色、投入拍摄,不要板子一打,脑子里还在想别的事情,还在想,镜头后面是谈文耀,自己面前是大影帝。年轻演员很容易有这样的心理负担,不要这样。”

  季风廷看着他,张张嘴,却无从辩解。

  谈文耀又问他:“明白我的意思吗?”他盯住季风廷的眼睛,耐着性子,慢慢说,“风廷,电影最大的魅力来自它的力量感,它的力量感,绝大部分来自演员表演的真实性。那么,演员表演的真实性又来自哪里?高超的演技吗?”

  他撑着扶手站起来,满脸倦色。季风廷无措地跟着起身。他们站在孔小雨房间的角落,阳光照不到的地方。

  谈文耀低头,点烟,最后开口:“今天就到这里,你回去好好想一想吧。”他看了眼季风廷,整张脸都模糊在灰白色的烟雾里,“风廷,别让我觉得自己做了错的决定。”

 

 

第9章 爱丽丝

  夜里八点半,季风廷从2709出来,抬眼望向对面。

  走廊上此刻没有人,很空寂,容得下他无关紧要的踯躅。但他目视前方,不停留地迈开脚步。也许在推开自己房间门前,他就已经花大时间下定决心。

  季风廷敲门,等待着,没人应答。好一会儿,两个俏生生的小姑娘推着餐车安静地从他身后经过,到走廊尽头时还是没忍住,回头看他几眼。季风廷仰头看了一阵房门上的数字,抬起手,咚咚咚,很守规矩地又敲三下。

  十多秒钟吧,门后终于有动静传来,季风廷往后退半步。仿佛预知到有什么未知的凶险渐在靠近,身体给出反应,他握着拳头,掌心一点点洇出汗水来。

  里面低声问,“哪位?”

  季风廷一时不知道该如何回答,顿了一下,才说:“您好,我是季风廷。”

  动静停了一瞬,紧接着,便是脚步声,不疾不徐,由远及近,“喀”一声,锁响了,门只打开一道缝隙。

  “江……”刚开口,季风廷便意识到自己选错时候——湿润的热气从门缝飘散出来,他呼吸到沐浴乳的味道,是很适合夏天的淡香,像一阵风从他心头卷过。

  “江老师,打扰了。”季风廷笑了笑,“也不知道您现在方不方便,要不我待会儿再来?”

  足足有好几秒钟,江徕盯着他一言不发。

  “什么事?”他开口。他声音总是好听的,跟邢凯的音色不那么一样,或许是刚冲过凉的原因,水蒸气使它染上一种懒懒的冷意。

  季风廷拿起手里的剧本示意,又打开袋子,给他看里面的棒球帽:“您的东西干洗好了。”

  沉默在一长一短的呼吸里蔓延,季风廷识趣,又往后退半步:“那我先回去,待会儿……”

  江徕低声打断他:“进来吧。”

  房门打开。江徕并未等季风廷走在他前面,转身先进里间,将擦头发的毛巾往椅子上顺手抛过去。

  季风廷愣在原地,视线无可躲避地被江徕的背影牵扯住,远处电梯叮的一声响,有人说着话走到走廊,笑声铃铛一样,在这叮铃铃的催促之下,季风廷生生迈开脚步,跟着江徕进屋。

  房间的原貌在他眼下渐渐显现出来。与他那间相同,却又不同,格局都一样,陈设却比他多许多,衣柜、酒柜,尽都塞满了,邢凯的服装挂在最外面,阳台的小桌搁着半杯红酒、剧本和烟灰缸,窗帘被拉开一半,远处是碎波粼动的江。

  落地灯下的台面最令人瞩目,其上摆放着一大束包装得很用心的鲜花。不过,称之为鲜花或许也不太准确了,因为大多数花瓣已经衰萎成皱巴巴的褐色,完全看不清本来面目。

  不知是何缘由使江徕将它置于此地。

  未经邀请进入对方的私人空间,已经足够冒昧,但这间房里面的生活痕迹太重,季风廷的大脑还是概不由己地,为他描绘出江徕平时在这间屋里行走坐卧的画面。

  他目光最后一直落在这束花上面。就江徕的身份来说,这束枯萎的花被留在他房间显眼处是很不得宜的。所以季风廷做出诸般猜测,思考江徕是对此无所谓、早将它的存在全然忘记呢,还是行之特意。

  “爱丽丝。”

  江徕忽然说。

  季风廷不明其意,却并不敢往江徕的方向多看一眼,只能往前凑近,凑近,直到看到那束花包装之上牢牢钉着的一张卡片,好漂亮的小字,蓝色的粗芯圆珠笔,写着,“预祝拍摄顺利——欣然”。

  不知道是不是每个人都体会过这么一种幻觉——目光焦点中的人事物未变,而周遭背景不断远离。作为影视行业从业者,季风廷知道不少影片都采取过这种滑动变焦拍摄手法,无一不是精彩镜头。但真正在现实中感知到,他眼中那张精美卡片历历可见,视线边缘的一切都模糊变形,渐渐离他远去,他却觉得森然。

  “爱丽丝……”无意义地,季风廷重复这几个字。爱丽丝,爱丽丝,江徕难道能看穿他所看到的,有趣的是,事实上这种视觉扭曲的病症,就被称作爱丽丝梦游仙境。

  不是他的错觉,江徕屋里的冷气温度实在太低,像冰原,寒意如同毒蛇攀上他的脊背。从进屋到现在,这样久的时间,他竟然才在这一瞬间有所察觉。

  江徕打开橱柜,从里面挑出一支玻璃杯,杯身折射出一道眩目的光芒。接着上面的话,江徕介绍季风廷注视的花束,说:“一种鸢尾。”

  季风廷麻木地点头,称赞:“那应该很漂亮。”

  对此,江徕未置可否:“要喝点什么,”他声音飘在冰原之上,像一种报复或是惩罚,他一个字一个字叫他,“季老师?”

  已经做好决定,季风廷不再找任何逃避的理由,几个呼吸后,他将视线转向他。江徕穿着浴袍,胸口微微敞开,露出一道结实的沟壑,头发尚有些湿润,被他往后随意抓过去,只掉下几绺垂在额前。

  此刻他正凝视着他,用他那双愔然的眼睛。

  如果目光也能用某种物象形容的话,那么江徕的目光一定是风。季风廷分心地想。要不然他的喉咙为什么会霎时出现一种奇异的干燥,像沙漠烈风从上面狠狠刮过。他不动声色地吞咽口水,见到江徕搭在酒柜上的手指敲了敲柜面,他在等待季风廷给他答案。

  “都可以。”季风廷将手里的纸袋放到桌上,对他微笑,“客随主便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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