孔小雨笑得很没有所谓。他望着邢凯,可能因为这个姿势格外特别,视角与平时看向邢凯的时候都不一样,孔小雨忽然间发现,邢凯似乎远不如他外表所表现出来那样冷酷、那样野气。
这个发现使他产生微妙的兴奋,他又往前凑了一点,很清楚地嗅到邢凯身上皂香和汗水混合的味道。汗珠再度掉下来,孔小雨摊开一只手朝上,及时捧住它们,握住它们,再打开手掌,指缝中洇满了邢凯的体温。
邢凯不言语地注视他一连串动作,他却完全不觉得自己有何处古怪,眨着眼睛,又看向邢凯,视线变得直白。旁边的电扇一阵又一阵送着热风,几秒钟后,孔小雨忽然松下肩膀,将脸颊贴到自己放在邢凯膝头的湿润的手掌里,双眼投向远方。
“我要买一幢房子。一幢很大、很暖、很美的房子。”孔小雨静静地说,“他一定能给我。”
拍摄结束。饰演孔小雨的季风廷还一直靠在江徕的膝头,不知为何,今天出戏的过程比他往日都长。
“开饭了开饭了,今天有鸡腿、冰奶茶!”场务搬来盒饭,在外头吆喝,“谢谢张副导演请客加餐!”
众人齐笑道:“谢谢张副导!”
张副导摆手:“天气热,大家都辛苦了,”又招呼两位主演,“凯哥小雨赶紧来吃饭,今天三场戏,咱们可还有得拍呢!”
季风廷慢吞吞地抬起脑袋,看起来反应有些迟钝。他没有立刻从地上爬起来,而是先仰头望向江徕,轻声说:“不好意思江老师。”
江徕还是戏里邢凯的坐姿,脸上也是那副平静的表情,却让人感觉怎么也跟邢凯截然不同。他看了季风廷两秒,忽然做了个状况外的动作,他抓住季风廷的手臂,让他靠近自己。
季风廷浑浑噩噩,只感受到自己的身体倾斜,手臂上的抓力松掉,然后挂在颈项的衣领动了动。江徕把他歪掉的衣领正了回来。
“走吧。”江徕收回手,同时起身,手背因此轻擦过季风廷的脸颊。
赶进度的原因,他们今天没有下楼吃饭,选择在片场解决。屋里并没有安装空调,而片场很小,只够放置两台大型空调扇,吃饭的时候大家自发分成两拨,一拨剧组高层,一拨场务杂工,各自聚在两台空调扇跟前。
季风廷没有胃口,取了一杯冰奶茶,坐到了人堆外面。谈文耀和几位摄影正在边扒饭边研究刚才那几条戏的回放,零零碎碎听得见他们低声讨论,“这条可以”“还得补俩镜头”“也还能用”。
从季风廷的视角出发,恰好能窥到屏幕。屏幕上是那些充满隐喻和情绪的,两位主人公眼神、动作的特写。孔小雨接住邢凯的汗水,将它握在掌心。他脸上也有密密的细汗,反着光,他们身上常常都有汗水,让人想到欲望。
一幕,接一幕,介乎在明与暗中间,热烘烘湿漉漉的画面。他最终将手掌放在邢凯膝头,脸颊贴到手掌上面。
季风廷不自主地摩挲着手中潮湿冰凉的纸杯。他浑身都发烫。寻求原因,他不得不重启记忆,回到十分钟前,再度获得感知,江徕滚烫的汗水通过他皮肤上的毛孔进入他的身体,是以跟随血液流动,一路兴风作浪。
这大部分的神情细节和动作设计,都是导演基于演员自由表演,指导修改完成的。谈文耀是真的很会拍戏。
后面的拍摄一直持续到晚上,季风廷粒米未进,只是断断续续地将那杯奶茶喝干净。大概接下来的灰暗一夜,此为祸因。
凌晨时分,季风廷醒过来,这次不是被梦惊醒,而是因为朦胧之中,脑海产生的奇幻想象。他的五脏庙台上端端住着一只大手,眼球长在手背上,细细尖尖的牙齿就是五颗指甲尖,季风廷一旦不乖乖进食以供养它,它就张牙舞着爪,像玩弄解压球那样肆意玩弄季风廷的胃袋。
季风廷忍痛能力十分好,但他忍耐不来剧烈的呕吐。他在洗手间待了至少半小时,先是吐出一些消化物,胃囊空掉之后,只看见黄色的胆汁,终于胆汁也没剩多少了,他呕出来鲜血。
出于不愿拖累剧组拍摄进度的考虑,季风廷将电话拨给前台请求帮助。工作人员反应迅速,很快敲响季风廷的房门。
派给他的工作人员是个男生,个头不高,看起来很年轻,一见季风廷,立刻露出满脸惊色,大叫“季先生”,同时伸手要来扶他。
比起普通人来说,季风廷身高非常优越,作为演员,身形又比常人瘦削许多。因此,他佝偻着身体靠在房门口、一脸苍白的样子,就更加显得单薄可怜。
那男生似乎就是这么看待他。他搀住季风廷,小心翼翼控制着力道,将他带到电梯口,很是紧张地问:“现在还好吗?”又问,“还有没有哪里不舒服?”
“抱歉,”季风廷声音很轻,还很嘶哑,他看向男生,对他笑了一下,“小蒋,这么晚,太麻烦你了。”
小蒋意外地瞪大眼,低头看向自己的胸口,衬衫上别着刻有他姓名的工牌。这副样子,好像从未有住客注意并且称呼过他的名字。
“您千万别这么说,都是我们分内的事情。”小蒋搀着季风廷去够电梯按键,他心底有些高兴,所以更为季风廷担忧,关切地看着季风廷,“离这里最近的医院有三公里,十分钟之内就能到。”
季风廷点点头。这时,电梯门应声打开,小蒋看过去,没来得及挪步,里面的人抬头,视线落到他们身上。
小蒋似乎一眼就认出来那是谁人,有些迟疑,一时间没有动作。于是季风廷看过去,见到了戴着帽子、口罩,刚从某地独自回来的江徕,不禁也愣住了。
面面相觑几秒钟,中间的电梯门自动闭合,即将隔开几人。江徕及时伸手按住按键,门再度弹开。
带着轻微的命令口吻,他低声说:“进来。”
不知为什么,小蒋明显很怵江徕,将季风廷扶进电梯,从牙关挤出声如蚊蚋的“江先生”后,便如同一座僵硬的石像杵在角落。
江徕替他们让开地方,却并没有要从轿厢出去的意思,他站在季风廷身边半步远的位置,口罩遮住他脸上的表情,只有那道目光,竟然有些冷厉地落在季风廷身上。
江徕问:“怎么回事?”
小蒋想替季风廷答,张张嘴,鼓起勇气小声说:“季先生他……”
可季风廷却站直身体,抢先答:“没什么事。”
他低声问:“江老师这么晚才回来?今天拍摄辛苦了,您不回房间休息么?”
电梯还没有人按下。季风廷垂下眼睛,盯着鞋尖。
坦白讲,他演技十分流畅自然,如果不是汗湿的额发,惨白的脸色,这些并不由人类意志所转移的身体表现,他可能不会立即露馅。
江徕没说话,也没打算再出电梯,按键按到一楼,又转回头看季风廷几秒,忽然抬手去碰他的脸颊。
季风廷轻轻偏过头,不大礼貌地躲开他。江徕被无声抗拒,手在半空中停滞住,却没有收回,反而更上一步,用一种不容拒绝的平和,将手背贴到季风廷脸颊上,似是在探他的体温。没几秒,江徕手往上,又拨开季风廷的头发,紧紧贴住他的额头。
这一次,季风廷没再躲开,像是失去力气,被迫归降,微偏着头,半阖眼睛,任由江徕动作。
小蒋悄悄注意他们二人行止,总觉得这气氛有种说不清道不明的古怪。
空气安静了片刻,江徕蓦地靠近。小蒋正偷窥他,被他的来势骇了大跳。
“给我吧。”江徕对他说。
小蒋打怯地缩着脖子,还没来得及松开手,季风廷就被江徕攥住了另一边胳膊,随着江徕的力量偏航,整个人轻轻荡倒在江徕的怀中。
江徕又问小蒋:“联系车了吗?”
小蒋点头,小声说:“我们的车就在门口等。”
江徕点头,用肩担负季风廷半边身体的重量,另一只手则扣住季风廷的腰,在后面的几十秒钟,静静等待电梯到达一楼。
而季风廷。
季风廷晕头昏脑抬起眼睛,从灯光中望向江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