距离这样近。只是一刹那,他浮起许多念头。
他想,记忆之中,他真正见到江徕如此全副武装的次数屈指可数;想江徕露出来那双眼睛,虽然模糊,看上去也让人觉得非常好看;想怎么会这样,比起这种作为同事私下偶遇而在所难免的关顾,他宁愿江徕对他视而不见。
与此同时,气味分子进入鼻腔,季风廷的嗅觉神经元识别出它的种类,是香水,混杂在江徕本身的气味里,很淡,如同云雾,若隐若现,但因为电梯封闭狭窄,空气流通不畅,他轻易地分辨出来了——
甜腻味,花果香。大多时候是女人用的香调。
好奇怪,明明手指冰冷,江徕的掌心却有炙热的温度,穿透织物,烫到季风廷皮肤上面。季风廷一动不动。其实他在竭力保持平静呼吸,一面感受灵魂灼伤的痛苦,一面在心里告诫自己,忍耐、忍耐、忍耐。
可是忍耐从未如此困难过,似乎那股透明无形的香味有了某种实质,每呼吸一次,重量就在胸腔里积累一层。很快,脏器上便被细丝以这股千钧的香水味死死坠住。季风廷按住胃部,瞪着电梯数,忍耐。
他从来不知道,原来每一秒钟时间竟然这么漫长,忍耐。
胸腔里掀起颠倒的巨浪,潮涌满撑喉管,忍耐——
终于到达目标楼层,停下来时,轿厢只是一点轻微的摇晃,可就在那零点零一秒间,时间滞住,留出余裕,令季风廷得以完足感受到事物超脱自身控制的绝望,然后“叮”地一声,电梯门打开,同时小蒋已经做好准备请两人出去,指出车停的方位。
千钧一发之际,季风廷只来得及轻轻推一把江徕。
如果地上此刻能找见任何一条细缝,季风廷恐怕都恨不得立即钻进去,但酒店地板光洁明亮,无处令他容身。况且即使有,他也不能,因为,人在持续呕吐的时候,无法被打断,无法思考,无法分散注意力。
剧烈的声音在静谧的酒店大厅回荡,值班工作人员闻声都急忙赶到他身边。一望而知,对季风廷而言,此番境况灰暗程度,堪比末日降临。
良久,他平复好呼吸,闭上眼,慢慢直起身来,却在将站起来那瞬间,见到比末日降临更加糟糕的景象——
本以为早被他推开的江徕却并没有远离,反而距离他最近。因此,江徕的鞋尖和裤脚,无可避免地沾上污渍,大滩酸黄的胆汁混杂鲜血。空气中飘散着难以形容的气味。
季风廷看着地上,两眼发直。
耳边叽叽呱呱许多人说话,也有人给他递毛巾,不停替他抚背顺气。但被无形屏障隔绝一般,他不能清楚地察觉,只觉得一切离他都很遥远,又或者,他独自处在另一个荒凉的宇宙之中。
他轻声喃喃着什么,神思恍惚,摇摇欲坠。
小蒋忧心忡忡地伸出手,想将季风廷扶住,可是下一刻,出乎所有人意料,季风廷又蹲了下去。
他竟然试图去用手替江徕擦拭鞋边的污渍。
“季先生!”小蒋讶然地叫他——用震惊更合适。他震惊地追着季风廷的动作,想要拦住他,身旁却有人比他更快,带着动气的力度,狠狠一把将季风廷捞起来。
而就在这一秒钟,小蒋听清楚了季风廷口中喃喃,声音低得那么神伤。
原来他一直在说,“对不起对不起”“真的很抱歉”。
第16章 季风廷两害齐全
对于只有锤子的人而言,他看到的一切都像钉子。
依稀记得是小学时某一天,季风廷从某本书里见到这句名言。那个时候,他并不理解此言何谓。
在没走入社会之前,季风廷算是一个求知欲旺盛的好学生,不理解,便着急想要弄清楚。
当年网络并不发达,在小镇长大的他更无从接触搜索引擎,作为孩童,又暂且没有从生活中总结超越自己当下认知的答案的能力,所以他只能求助于两类人:家长,或是老师。
父母整日忙于棋牌事业,季风廷抱着书在课后询问老师。老师笑得很慈祥,反复读那段话,而后告诉季风廷,这句话讲的是,人们如果只抱有一个固有思维,那么遇到任何事,都只会用这种思维来解决。
老师说完,又循循善诱地问 :所以它告诉我们什么道理呢?
季风廷乖乖答:遇见问题时,我们要放下锤子,跳出固有思维,换一种方式解决它。
十分标准、积极、足以写入考试作文的答案。但其实很无趣,季风廷悄悄地想,为什么不能有另一种回答呢。
二十年后的今天,在跌倒、爬起、跌倒、被狠狠拽回去、挣扎爬起,如此蹚过小半截人生之后,在此刻,他忽然想起来这句名言,真的总结出来另一种回答——
人手上拿的是锤子或是钢笔,绳索或是尖刀,什么种类,有多少,其实不由得自己选择,都是命运说了算。
所谓命运,便是从出生那一刻起无数因果与些微穷通变化的堆叠,锤子——指代人在此种泰山压顶的堆叠中跋履荆棘时,用以自我保护的盾甲。
谁都知道,要翻山,摩托比走路快、飞机比汽车快,知道有高速、有铁道,但世界之大,总有一些人连跋涉这场长途的鞋也穿不起,遑论买一张便捷车票。
锤子至少能将钉子砸进山里,至少能勉强排忧解难,至少能给人坚持下去就能通关的指盼,于是对他们而言,它这样重要、必不可少。
同样的道理,季风廷也当然知道,做一个被社会尊重、被朋友善待、被家庭珍视的人,需要大方、得体、豁达、从容。不要谄媚取容奴颜婢色自甘下贱。可是,可是。
可是他执念要攀过这座山。
可是他曾经也放下过这把锤子,走入的却是一条死道。
他抬起头,望见江徕露出愠色的眉眼,自觉已经站在陂陀的崖尖,嘴里的话也无法再说出口半字。社会动物最怕“得罪人”和“被看扁”,季风廷两害齐全。
足有半分钟时间,万籁俱寂。
好像闯下天大的祸灾,每一寸皮肤都缩得跼蹐。可其实除了季风廷本人,没有人觉得这是一场什么难以应对的局面。
酒店经验丰富、训练得当,先来人替江徕收拾一番,又贴心地询问需不需要一并准备换洗衣物,另一人为季风廷递来湿纸巾与温开水。
堪称有条不紊。这番比对,倒让季风廷更汗颜惭愧。
小蒋在旁小心翼翼提醒道:“季先生,咱们还是得先赶紧去医院。”
“好的,谢谢。”季风廷扶着墙要往外走,低声对众人说,“不好意思,给大家添麻烦了。”
正要跨出电梯,手腕被一把拽住。江徕一言不发走上前,微微弯腰曲膝,将季风廷手臂往肩上搭,反手牢牢挎住他的大腿,起身,背季风廷,就像背一片云。
他朝外走,脚步很快。等季风廷反应过来的时候,江徕已经快到酒店大门前。
“江老师……”季风廷张嘴,想说,不用这样,想开玩笑,说他还没有到气息奄奄的地步。江徕却低声驳他,说“闭嘴”,没好气。
从关上车门到医院,比预计用了更短的时间,江徕打开车门先下,背朝着季风廷在外等他。季风廷顿了顿,默默地趴到他背上去。
这是属于江徕,而不是邢凯的肩背。确认这个事实,季风廷觉得恍惚。
车停在医院门口广场的隔离石墩外,离急诊还有点距离,江徕脚步好急。夏夜的风刮来树叶声与虫鸣,沙沙、唧唧,江徕的体温、心跳、气喘,有规律地分布在这片无规律中,像某种未具名的奥妙,竟使季风廷忽然平静了下来。
魔力。不符合科学依据,只能这么解释了。
不然为什么他感觉所有痛苦都离他远去了,像儿时在父母与朋友小声谈笑的隔壁听着麻将声安心入睡;像在爱人怀抱里看着鱼缸气泵咕噜咕噜吐泡泡;像抱着骏马的脖背,无忧虑地在旷野里纵情狂奔,马蹄落在松软的草与泥上,哒哒,哒哒,他们背后碧空如洗,带着清香的朗风为他们伴行。
这种时候,人只会有臻于幻境的惬怀,怎么还会觉得身体的苦痛难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