稀里糊涂的,季风廷没大听懂他的话,眉头微蹙地看他:“什么?”
包子以为自己说中了,便靠近他,悄声问:“你之前……是不是在哪儿得罪过江老师啊?”
季风廷盯着他不言语,包子自顾自地继续说:“你俩之前要没见过的话……说不定钟晨和江老师的绯闻就是真的呢,那这件事儿就有点麻烦了。”
包子要是个聪明人,绝对不会在替任男主面前频繁提起上任男主,更不会在替任男主面前,侃侃两位原配搭档关系如何暧昧、如何神秘。
“哎呀,你应该知道嘛,他俩刚红那几年不是合作了一部电影,叫、叫什么……《异乡客》!是这名儿吧?那时候不就在传他俩搞对象,本来我是不信的,电影卖得没有预期好,所以搞搞营销炒cp,宣传期一过就桥归桥、路归路,老套路了,这两年两家粉丝不还整天在网上骂架么。”
季风廷当然知道这部电影。江徕饰演一个游荡在大城市街头的年轻小偷,机缘巧合下捡到钟晨饰演的残疾流浪儿,两人不是兄弟胜似兄弟,在烂尾楼的一间小屋里相依为命地过活——网络上的故事梗概是这么写的。
当年这部戏刚上映时,丁弘从外地出差回来,兴致勃勃地要跟季风廷一起去看,扬言要为兄弟家属贡献票房。可惜啊,两人没能碰上面,他回来时,季风廷刚刚离开那个城市。他不干了,打道回府,或者说卷铺盖走人。丧家之犬最后一点勇气,用在落魄还乡。
季风廷家乡是个小地方,电影票卖得比大城市贵上许多,他晚饭之后徒步五公里去电影院门口蹲着,运气好时能看半场落日,不好时只有昏夜和冰冷的霓虹。
从光影当中望着票价,他算一张六十元的票够多少日常开销,始终没有下定决心走进去。来来回回好多天,直到电影下映,直到江徕在电影圈深耕易耨,钟晨转道又去电视圈宏图大展,丁弘事业蒸蒸日上,所有人都走上正轨、迎向朝阳。好多年,只有他,好像还一直黏在台阶前,是粒阴暗中干涸掉的细菌,半步也无法往前方蔓延。
就是从那个时候开始,他选择不再与大荧幕上的江徕相见。
“……但是这回他俩又合作了,就证明私下关系肯定不差。”包子又说,“你想啊,一个是影帝,一个是一线大明星,质量和流量都有了,再用他俩二搭的噱头宣传一下,这部戏铁定差不了。所以你真不该顶钟晨这角色,压力太大了,别说到时候这事情爆出来了他们粉丝能不能接受,你看看就江老师现在,对你都没什么好态度吧,除了拍戏,几乎都不跟你讲话。谈导不也觉得你俩之间气场不对,一直让你放轻松吗……”
“万一他俩真是一对儿,你想想,多可怕啊,你一头顶了人家对象的岗,”想着想着,包子倒吸一口凉气,“我靠……开拍第一天,他就灌你水给你穿小鞋,组里头都在猜你是不是得罪过他,既然你俩之前没见过面,那我敢肯定!多半,就是他替钟晨出气这个原因了。”
这些话里,每一个字都像砖石,筑成一方深又黑湿又冷的迷宫,季风廷孤零零陷在深处,腿被厚泥梏住,疑惑地向上望。难道真是这个原因吗。一团乱麻。
可是江徕身边莺飞燕舞围了那么多人,要说钟晨也在其中——这好像不是什么令人惊讶的事情吧。
“不过你先别怕……别怕,据我进组这么久以来对江老师的观察,他不是什么不通情达理的人,还是很好相处的,你看昨晚不就是他带你来的医院吗,听说你们在走廊碰上的?也太巧了不是……放心,他其实对我们这些同事态度都不错的,咱们先请他吃顿饭,就说谢谢他昨晚的关照,搞好关系都是一步一步来的……”
到此为止就可以了。炎症熬煮季风廷的大脑,让他产生濒死的幻觉。他望着天花板上面单调的白炽灯,在光影里听那两个人名,还有翻来覆去的电影、电影、电影,只觉得这些单词串联起来,如同燃烧的火绳,牢牢绑住自己。更有预感,数年以后他终于被这延绵的细火烧死去,收殓尸体的人见到他的残骸都要惊讶,啊,快看吧,这个人的骨头和灰烬竟然都密密麻麻镌着这些词语。
殓尸人会不会晓得,这些词语其实就是命运呢。
“……实在不行,我去找我叔,我叔混了这么多年,对付这点事情还是想得到招,就是后头宣传的时候要出什么事,我可能就帮不上忙了……”
够了。不要说了。是生病的原因吗,季风廷不是刻薄的人,这个时候居然会认为包子太过聒噪,明明他也只是出于好心。
呼吸着,用一副脆弱的肺,空气里仿佛还有江徕停留一夜的气味。季风廷忽然刁钻地想,如果真是这样,既然这样,那江徕为什么不护着钟晨让他留下来呢,为什么要在医院守这一夜呢,为什么冥冥中要让季风廷这个人得到替补的机会呢。
好多年了,还是没绕开这个圈子。那股刁钻又成了愤怒,无来由的愤怒,同样也找不到倾倒的对象,那就只好将枪口冲着自己了,季风廷冲动地想,要是当年没有一意孤行硬着头皮也要做演员就好了。他猜测,钻进另一个圈子,呼吸一定会比现在要更轻松。
“包子。”季风廷轻声打断他,问了一个从进组之前自己就很想知道的问题——“你知不知道,谈导当时为什么会挑中我做替补的?”
“啊,这个啊……”看上去不是什么秘密,是除了季风廷,组里人人都知道的事情,因为包子没什么负担地露出来回忆的模样,回忆是坦言的前奏。
他叹了一声气,才说:“谈导这个人吧,确实是有才华,就是有些时候轴得很。我记得当时我正帮大家搬器材呢,老远就听到谈导在发脾气……”
他讲话方式忽然变得一本正经、条理清晰。
“那两天本来没有排钟晨的戏,都是江老师的通告,但拍着拍着,谈导就忽然说要临时加几个镜头,想请钟晨赶到片场来。但是钟晨轧戏了啊,这边一休息,他就立刻赶到了那头剧组去,根本不在酒店里。其实这样的情况,很多导演都碰到过嘛,谈导肯定也不是第一次,就恰好那天有一条拍摄因为天气的原因反复过不了,谈导又是个追求完美的人,本来就有点冒火苗了,一听钟晨现在竟然在千里之外,一时半会儿还回不来,发了大脾气,手机都砸了,当场就说要换人。”
虽然谈文耀平时喜怒不形于色,拍戏时细致严格,但他很少为难人,对待季风廷也总是耐心而平和的,季风廷很难想象到他大发雷霆的模样。
“钟晨怎么肯呢?”想了想,季风廷又问,“江老师当时没表态吗?”
“他不肯也得肯啊,要么就只能推了那边的戏——可你没听说么,那边的题材啊……”包子谨慎地指指上头,“这种戏,他肯定不想推,更也推不了啊!那会儿大家都以为谈导在说气话,毕竟钟晨当初就是他捧红的,再怎么说,在他这儿也应该有几分面子和交情吧,哪想到谈导一下工就马上让选角导演给他递所有试镜过主、配角的casting,闷在房间加班,足足挑了一整夜!谁劝都没用!”
——所以这才漏给了季风廷这天大的好机会。如果要计算中奖概率,恐怕小过调整到最低数值的博彩机。季风廷真得感谢艺术家偏执任性的怪脾气。
“噢……还有江老师……就当时那个节骨眼儿上,我们全都大气不敢出一个,江老师也不好有什么表态吧,而且他又是第一次跟谈导合作……哎,这里面好复杂,我也说不清,反正看着,当时在片场他就还是平常拍戏的样子,不怎么爱说话。”包子回想,扁着嘴点头,“这么想的话,有时候感觉江老师还是挺冷漠的。”
冷漠。江徕的冷漠是有广度的,像冬末春初深空中剐骨又暗藏生机的风。季风廷在心里接不着边际的话,漏听包子好几句咕叨,最后用领悟的胸臆笑了一下。
钟晨、江徕、电影、电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