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还是进组这么长时间以来,季风廷第一次跟江徕他们同桌吃饭。一张简易的折叠桌,四人分坐四边,谈文耀依然没太多笑脸,神秘莫测地坐在夕阳照不到的角落,旁边就是张副导。所以季风廷也只能跟江徕像他俩那么坐下去。
小餐桌,矮凳子,四个大男人,说实在的有些挤了,特别是两位演员,个头都不小,坐下来两条长腿都不知该往哪儿放,局促可怜地缩在桌下,稍有不慎,能将桌面顶翻。
“怎么样,今天好多了吧?”张副导边打开饭盒,边问季风廷。
“好多了,”季风廷笑了下说,“多亏我运气好,半道碰上了江老师。您送来的花很好看,那会儿睡着了,还没来得跟您说谢。”
张副导“唔”了声:“都是一个组的,不用那么客气,你第一时间就该给我打电话的。”
“谈导,”江徕开口了,有点不大想继续聊这个话题的意思,“您的小灶在哪儿呢?”
“哦对,”张副导放下筷子,从身后的纸箱拿出两个玻璃罐,简易、朴素,看起来像是水果罐头的包装,“这儿呢。”
季风廷视线随着两个小罐子移动,谈文耀见他好奇,竟然忽然淡笑了下,问:“风廷没吃过吧?”
“没吃过这样的。”季风廷仔细看里面的东西,“谈导,您自己做的啊?”
“那是当然了。咱导儿手艺没得说,这些年走南闯北的,老爱带着这些咸菜,喏,这个腌的是雪里蕻。”张副导拍拍红盖子的,又拿起蓝盖子的,手上有汗,拧了半天没拧开。江徕接过来,“我来吧。”
张副导指着江徕手里的那个:“这个腌的是芹菜和莴苣,小江上次吃过,还挺喜欢的是不?”
轻轻一声“砰”,罐子打开了。谈文耀拿起筷子,说起这个,心情倒挺不错:“最开始拍戏的时候没钱,为了攒点儿设备费,净研究这些东西,图它个下饭、放得久、又便宜。那时候吃得都想吐了,我还发过誓,等以后发达了,这辈子不会再碰它们,哪知道现在日子好过起来,没事儿又开始琢磨这些了,净给自己找麻烦。”
张副导笑着嚷嚷:“诶哟我的导儿,您呢这叫忆苦思甜好不好。”
旁边制片听了,也端着盒饭带人凑上来,探头乐道:“谈导的手艺啊?看来我们今天可以大饱口福咯。”
谈文耀指着他冲旁人数落:“瞧这人,净显摆他嘴甜。”说完又招呼大家,“都来尝尝吧。”
原来无可奈何时为生存需要而不得不餐餐摆上桌的东西,代表境遇困顿、人生惶窘的东西,在功成名就以后,竟然会被旁人当做口福来稀奇。
众人笑闹着一拥而上,竟有抢的架势,江徕把另一个罐子也打开,放到桌面上,收回手时,胳膊肘在拥挤中不小心碰到季风廷。季风廷下意识抬眼,两人视线刹那相撞。
晚霞如同将烬的火苗,挣扎跃动着舐上江徕侧脸,他的发丝乱在眉间,脸颊一半明、一半黯,表情因此模糊,令季风廷产生一种混淆的想象,耳边的闹声飘远去,好像他此刻坐在邢凯床边的木桌旁边,也坐在西薮巷的出租房里面。
在记忆的漩涡中,他看到和租屋格格不入的江徕,与他相对而坐,穿汗衫,曲着腿,安静地吃馒头、咽咸菜,对他露出幸福的微笑。
他想起来那时候他心脏针扎的疼痛和不自量力的起誓。想起他同样暗自许给江徕,得志后一定带他如何如何的承诺。
可是无论什么,高发意气,青春年华,最终都像枯叶一样挽留不住,让风卷走,被人踩碎了。
第20章 还能拥有如此热吻
一餐饭热闹结束,天色也暗下来,众人收拾好东西,静静等待开工。
今晚有两场戏,第二场戏需要等到天气预报里所说的那场雨。房间小、通风差,人又多,暴雨将临前,屋里如同捂在炭火堆上的铁皮桶,闷热,个个汗都抹个不停,像一尾尾被盐渍出体液而缺水的鱼。
谈文耀的导演椅旁边有个空调扇,江徕和季风廷都聚在那里。热到这个地步,空调扇过冰送来的风也无济于事。季风廷却根本分不清自己是热、是紧张,或者是缺氧,像小时候冬天在窗户紧闭的教室里面等待一场重要考试,他感觉自己脸一直在发烫。
最后调试设备的空隙,他又打开剧本细读。谈文耀瞥到季风廷剧本上面的笔记,忽然问他:“风廷,你觉得这场戏安排在雨天好不好?”
课堂上向来毫无存在感的学生被老师点到了名字。季风廷心一颤,抬头,脸上闪过一瞬恍惚。
“没事。”谈文耀从烟盒抖出一支烟,往椅背上靠,“想到什么就说什么。”
季风廷捏紧剧本,又垂眸看了一眼。剧本上的印刷字组合成游动的画面,如同铺展开的菲林,从A4纸面游进他的脑海,底色是暗调与阴影。
闪过好些念头,很教科书式的分析,思考几秒,季风廷却只是说:“我也说不大上来……只是感觉这种氛围跟他俩很合拍。”
谈文耀不置可否,摩挲着烟支,转而又问江徕,“小江,你说呢?”
江徕看了眼窗外的天色,言简意赅地说:“很好。如果待会儿是雷雨的话,就更好不过了。”
谈文耀点点头,咬住了烟,旁边的助理很有眼色地替他点燃:“之前跟老张讨论过几次,最后还是决定安排在今天拍。”
两人又聊了几句,都是闲话了。虽说在明面上,江徕这是第一次和谈文耀合作,却也很容易看得出来,他俩之间有一种自然的熟稔,或许是私下有过什么交情,这种氛围建立起一面微妙的墙,看似无形,外人却很难进入其中。
季风廷微微转过身,低头看剧本。包子正昏昏欲睡地玩手机,见他动作,低下头问:“风廷哥,要喝水吗?”
季风廷点点头,包子把他的水瓶递过来,又摸摸兜里,掏出来一个铁皮小罐,一起交给他。
“什么?”季风廷喝了口水,接过来。
“薄荷片。”包子脸颊红扑扑的,看了眼左右,悄声在季风廷耳边说,“毕竟待会儿要那啥嘛……”
就在这时,谈文耀突然叫他,问:“这个戏你俩不用走了吧?”
季风廷愣了下,抓着那盒薄荷片,半天才回过神,想起去房间里拜访江徕的那晚。皮肤上的热汗顺着脸颊往肩膀砸。他还没有告诉谈文耀,他和江徕私下其实并没有对过那种戏份。他躲在和平友好之同事的壳子里,甚至很少跟江徕有交流。
一阵风吹进来,带着低沉的潮气,房间终于凉快了一瞬。江徕站起身:“直接来吧,先拍第一场。”他离开时看了季风廷一眼,有了若指掌的意味,“抓紧时间,雨要下了。”
季风廷调整呼吸,走到一旁开始准备。
吃过晚饭,邢凯在卫生间洗澡,孔小雨倒在沙发上看杂志。雨来之前,屋里很安静,只有一点隔着浴室门淅淅沥沥的水声。孔小雨看到一个小故事,讲深夜电台每到十二点总会有一个女人打电话给主持人,对她某一段爱情经历娓娓道来,久而久之,电台主持人隔着电话爱上了她。
正入迷的时候,忽然有敲门声响起来。
敲门的人由一个灯光师客串。拍之前谈文耀告诉他,见到孔小雨是个男人,要多看两眼,但不要表现得太惊讶。灯光师整日在片场待着,对演戏的领悟力比普通人强很多,谈文耀稍一点拨他就表示明白。
说完,谈文耀又转头看向季风廷:“风廷要机灵一点,孔小雨这条戏的表现很重要,多抓一下细节。”
很多时候,电影的情绪表演比起电视剧来说相对内敛许多,其中有一部分原因是影院荧幕足够放大演员的表情,哪怕只是一个很细微的神态变化。
季风廷听到敲门声,微微偏过头,手指紧按书页,他没有动作,脸上更没表情,除了邢凯,孔小雨家里从没来过别人,此刻他的心理活动应该很多,但表现出来的却只有一种见惯不惊的警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