蓝莓夜(56)

2025-12-16 评论

  行政接过合同,对他说恭喜和欢迎,又像这么做了千百遍一样,引季风廷参观墙上张贴的标语,讲:你看,有这么一句话,说演员分三种——让观众记住脸的叫明星,让观众记住戏的叫演员,让观众记住时代的,叫艺术家。

  他问季风廷:你想做哪一种?

  季风廷青涩地笑着,没好意思回答,目光却已经神驰,落到最末尾那行字上。行政注意到他的神情,屡见不鲜地哼笑了下,告诫他,有心气是好事,但做这行,想往上爬,心气和脾气你最好都丢掉。

  像站在一座雪峰下,出发前见到鲜红色的警示牌上标注那些前人跌倒滑落丧命的事件,说这山难爬,可登山者这时正精力旺盛踌躇满志,对山峰的征服欲冲昏了他的头脑,踏出第一步时,他只望到这山顶霞光浮动风景壮阔,对其他什么也都不以为意了。

  所以季风廷也那样不以为意地想,或者说许愿,他就算不丢掉这两样东西,最终也能够顺利地、成功地完成他人生的攀顶。

  那一刻屋子里很闷,窗栓锈住没被打开,玻璃上也覆满灰尘,但透过窗,从二十多层楼的高度眺出去,也还是能看到被春风送到空中的杨柳絮,像雪也像鹅毛,纷纷扬扬,万点飞英。美得像一种预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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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哪里考虑过,没过几年,他再次回到这里,相同的季节相同的无所有,却是不同的心境。还是那个行政,陷在沙发上皱着眉打发他:你清高,你了不起,这下好,再也没戏拍就合你意了。你走吧。他的演艺生涯就此完蛋了。

  离开之前他最后回头看了一眼这间办公室,看到窗外随风舞蹈的飞絮。明白过来如果许愿有代价,那么季风廷所付出的,是让他再看到此种浪漫景色时,只觉得皮肤瘙痒呼吸堵塞,再也生不出美的联想,只留有黯淡惨白的记忆。

  季风廷站到王宏盛的房间里多时。因为醉酒,他的思维是断续的,在无数个片段里跳跃,无法通连。听力系统也仿佛出现故障,仍然回荡江徕的话语。一个一个字剥离了江徕的动作、表情、语气,像从那年遥远首都飘来的飞絮,重如千钧地落在季风廷的身上。

  王宏盛忽然呻吟了一声,喊头晕。季风廷回过神,赶紧到他床边,探他的额头,又低声问他要不要起来喝点温水。王宏盛紧皱着眉没有回应。

  怕他伤风,季风廷把屋里空调温度调得并不低。王宏盛扯着衣领,是觉得热了,想把衣服脱开,季风廷在原地愣了几秒,才记起来自己忘记给他脱鞋脱衣,于是去洗手间先准备好热水和毛巾,再替他脱掉衣物、鞋袜,解开勒住他腰腹的皮带,一点点替他擦身。

  做这些事情的时候,季风廷脑子里一点想法也没有,他在家时也是这样照顾过自己的父亲。中间难免走神。床头柜台灯暖色的光芒透过水晶流苏折射在他手臂上,有些像粼动的水光,还带着淡淡的虹影。

  擦完他又愣了会儿,给王宏盛搭上被子,正要起身,王宏盛一把拽住了他,醉酒的人控制不好力气,他于是狠狠跌到床上。那张床像云,又大、又软,他几乎瞬间就整个人陷在了里面。

  王宏盛跟着翻身压上来,将他往怀里带了带,嘴唇从他耳边擦到脖颈。

  那瞬间季风廷很惊诧,也有些不适,但并没有做出什么太大反应,很可能他没防备,根本反应不过来,只是身体僵硬,俯卧在床上,像只引颈就戮的羔羊。王宏盛迷迷糊糊从他身上抚摸过去,在摸到季风廷胳膊上的肌肉线条时停住动作。

  他醉醺醺睁开眼,盯着季风廷的脸,仿佛好半晌才认出来他是谁,身体也才给出反应,“哎”了一声,被电流打到似的松开手,立刻翻身坐到旁边。

  王宏盛静了会儿,有些头痛地叹口气,说:“对不住啊老弟,”他整个人看起来清醒了不少,“我一喝酒,就犯这臭毛病。”

  季风廷站起身,整理好自己的衣服,顿了顿,平静地说:“王总,您要是现在改变主意,也……”

  王宏盛缓慢地摇摇头,打断他,“我这人啊,只好女色。不是跟你说过了。”又有点不大自在别过脸,眼神闪烁,“放心好了,答应你的事情,我不会忘。”

  季风廷诚恳地讲:“王总大恩大德,我真的不知道该怎么报答。”

  “那就铆足了劲儿干活,让我看到你的诚意。我可不做亏本的买卖。”王宏盛这才哼笑了声,换了个大咧咧的坐姿,靠在床头,手指点点桌上的烟盒。季风廷会意,给他拿烟、点火。王宏盛含住过滤嘴,长长地吸了一口,享受地吐着烟圈,半晌,才又醉蒙蒙地,半真半假地开口,“你要是个女人,我一定让你以身相许。”

  “我说真的。”季风廷敛下神情,他再次认真地说,“真的感谢。王总。”

  王宏盛迟钝地看向他。季风廷垂着眉眼。屋里灯光很暗,暗到王宏盛看不清楚他的面孔,只觉得他像一个阴影凝聚成的人形,像刚从湖里爬出来的魂魄,经历过生死那样,比他所见他的每一瞬都要潮湿、低落。

  过了很久,才又听到季风廷低声说:“您可能不知道,这次机会对我来说有多重要。”

  不过一部戏而已,能有多重要——这是王宏盛下意识的想法。他看着季风廷。他已经过了那个容易被人打动的年纪,此时也不免因为季风廷的话语转变语气,摆摆手,说:“有时候吧,我觉得自己很了解你们这些人的想法,有时候又觉得不是那样。”他迟疑了一下,又开口,“不管怎么说,没必要把身外之物看得比个人的尊严更重要。以后……以后会越来越好的。你还年轻。”

  季风廷却对他笑了笑,只回答说:“王总看不出来么?我已经不年轻了。”

  王宏盛摇头笑笑,倦意涌上,不再说话。季风廷看出他疲惫,正要开口告辞,却听门口传来克制的敲门声。季风廷转头看过去,顿了顿,又看向王宏盛,他拿不准主意要不要过去开门。

  王宏盛掐了烟,捞了件衣服套上:“没事儿,去开吧,大概是我助理。”

  季风廷抚了下自己的衣领,安静地走过去。按下门锁,一股馥郁调的香水味直冲他面门。他想不到,门外立着个女人,栗色的长卷发,挎着名牌皮包,打扮得很时尚。季风廷看着她,她也正仰头盯着他,那双眼睛有些圆,却拉着成熟的长眼线,忽闪忽闪,像两颗急匆匆的流星。

  出于一种对人习惯性的观察,季风廷感觉出这个女人的目光很仔细,类似一种看承,将季风廷从头瞧到尾,最终仿佛是得到了确认和安心,她紧抿的嘴唇才放松,对季风廷露出一个淡红色的微笑。

  季风廷觉得疑惑,对她讲,你好?却心不在焉地想,这张面孔他也许在某处见过。

  “谁啊?”王宏盛穿上鞋,揉着太阳穴走出来,见到来人,惊讶地笑,精神抖擞身体前倾,欲要跟她握手,“我说是谁呐,原来是咱们小李总,好久不见,怎么你也来山城旅游?”

  那女人转向王宏盛,伸出手,笑了下:“来出差。这不是听说您也在,特地来拜访。”

  两人虚碰了碰手又分开,王宏盛让出通道:“那还真是巧。别站着了,来来来,进屋坐。”

  在一旁静静等他俩寒暄完,季风廷适时开口:“王总,那您先忙,我就先告辞了。”

  王宏盛点点头,做出个请女士先行的动作。不料那位小李总却没有动,转头看向季风廷,双眼里有一种辨不清楚感情的晶亮。被这么看着,季风廷迈不动脚步,只好客气地问:“……李总?”

  这位李总摇头淡笑了笑,从包里取出两样东西,都递给季风廷。

  季风廷愣愣地接过来,低头一看,她居然给他拿了瓶蜂蜜水。又看向和水瓶粘连的铜版纸,那是张制作精美的名片,上面工整地印着:肌源素彩化妆品有限公司,创意总监兼首席执行官,李娅。

  看到最后两个字,像被突然唤醒记忆。季风廷睫毛颤了几下,他不敢相信地抬起头。灯下的李娅眼笑眉舒,小指抵在唇边,拇指向外翘出一个弯弯的弧度,冲他说什么小秘密似的,悄声道:“半小时后,记得打给我。风廷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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