季风廷笑着,点头称是。王宏盛满脸通红,眼神迷离,又说:“哥也清楚你哄着我是什么目的,瞧你今晚这么努力,心里也不是个滋味儿,又想起我当年,他妈的没权没势,喝吐血都没人问一句。我理解你啊,你看,他们怎么就不找别人陪我喝,偏找你来呢。”
他醉得开始语无伦次,胡乱挥着手:“我小姨子说你撑不起这角色,嗨,你们这些事情,我不懂。我瞅你就不挺好的,酒量大,模样俊,跟你喝酒多舒坦……”
不知是什么时候,其他陪客渐渐退出去了,屋里只留季风廷和王宏盛两人。那张巨大的餐桌像极动物园中一座被运河隔绝的孤岛,而季风廷则是被扔上岛供猛兽取乐狩猎的阿猫阿狗,喵喵汪汪地叫两声,祈求森林之主今日好心情,张开手指,对他施舍或放过。
桌上几瓶酒都见了底,季风廷坐着不动,他直睁着眼睛,两颊飞着霞色,也没那么清醒了。但听到耳边王宏盛的说话,竟也能条件反射地回答他,说,王总说得对,我确实资历不够。又端起分酒器,转头,一双被酒气熏到潮红的眼注视着王宏盛,不知在想些什么,隔了很久,他低碰王宏盛的杯,慢吞吞地说,可是不管最后决定是什么,王总,给我一次争取的机会吧。
王宏盛忽然不说话了,如醉如梦地看着季风廷,半晌,才反应过来喝光那杯酒,颠倒地说:“同性恋的戏有什么好拍的……你,听哥一句劝,咱还这么年轻,以后好机会还多得很……别太认真。她不止是针对你,还是害怕我蚀本嘛。咱俩这么投缘,你应该早一点认识我……不对。我怎么看见你眼睛里流水,我是不是喝醉了?”
他把酒杯往桌上一放,揉了揉眉心,又笑:“好吧……你知道我是个做生意的,就算给你一次机会,你拿什么争取呢?”
王宏盛的吐息近在咫尺,可是很奇怪,这感觉并不让人讨厌。
可能季风廷喝得太多,血液里都流动着酒精,所以感知也被麻痹了。也可能,他走过相似的迷宫,曾选错了岔道,所以一早做好准备,不害怕再步入错境。
他看着王宏盛。这么快,他又被按头在了人生的选择题前面。支离破碎的往事在他眼前忽隐忽现。他可以做出许多回答,这一次,可以全凭本心和自愿。
两个小人又出现了,争执声变得尖锐。
季风廷,要是今天你下了这个决心,那么过去坚持的一切岂不全都成了谎言——可是上帝将蛋糕三番四次捧到面前,如果他再不长眼不识趣不知好歹用事意气。他为什么还要做演员?
难道说通往幸福终点的道路只有这一条吗。难道你不记得江徕曾经告诉你的,将身体当做筹码而不是资本,这种人全世界最蠢——那不如你来回答他拿什么去争取?是自吹自擂他的相貌人品才智远胜常人,还是虚构一个美好前景,他季风廷有本事靠这部戏横扫电影节,让王宏盛赚到数钱数得手抽筋?
一个小人不再说话,另一个小人平静下来。它对季风廷说。
还记得你刚接到这部戏时问自己的问题吗。为什么是我呢。为什么会是季风廷?你感叹命运神奇。
那么现在我告诉你,所有命运馈赠的礼物,早已经在暗中标注好了价格——这才是答案。而人生真正的智慧在于,既敢于抓住转瞬即逝的机遇,又能坦然接受不可避免的失去。
季风廷将分酒器中满满的液体一点一点喝干净。喉管一阵漫长的灼痛。
“王总,实话说,其他我什么都没有,”他看着王宏盛,半晌,哑着嗓子开口,“我有的只是诚意。”
餐厅外,张副导独自等着,见季风廷搀着王宏盛出来,赶紧掐了烟上前来扶,“走吧,车就在前头。”
季风廷满身满脸的酒气,靠一双长腿支撑,勉强架住王宏盛,对张副导摇摇头:“导演,我送王总回去吧。”
张副导顿了动作,欲言又止地看着季风廷,喉结滚动了几圈,好久才点了头:“行……你……注意安全,”他声音放轻,“那我回组里等你消息。”
“好。”季风廷笑一笑。
王宏盛下榻的酒店在市中心,实际上距离餐厅不算远,但似乎是赶上周末有社团做大型活动,路上堵了不短的时间。
到酒店,仍是季风廷架着他回去。季风廷头晕目眩,强撑着找了半天电梯,王宏盛后劲上来,更是醉得厉害,没走几步,双腿一打结,整个人软绵绵地往地板上栽。
季风廷险些被他也带偏,赶紧一把捞住他。王宏盛耷拉着脑袋,一头砸到季风廷肩膀上,季风廷只好就着这个姿势,提着气将他搂紧,让他靠在自己身上,两人紧贴着挪进轿厢。
电梯门轻轻相撞,季风廷没来得及调整姿势,两秒后,门忽然又缓缓打开,他慢半拍地抬头,见到门外站着一个戴着口罩的男人,身形高大修长,像株冷杉,水晶灯在他头顶投下明亮的灯光,他却如同站在阴翳之中,视线锋利地割向季风廷。
季风廷没有动作,近乎呆滞地伫立。那男人一步步踏进轿厢,一步步迫临,站到季风廷身边,电梯在他身后缓缓合上,如同合上了世界的大门。
“嗡”地一下,酒意直冲大脑。季风廷脚下忽然变得虚浮,视线边缘倏尔黑暗,一颗心,像惊鹊,挣命地扑打着翅膀,想要冲破他的胸膛。
男人是江徕。他终于意识到。
或许隐隐感受到环境的变化,王宏盛皱着眉,动了动,喷着浊气,手从季风廷背后滑过去,摸了几下,寻找到合适的位置,搂握住季风廷的腰。
江徕就站在他们身旁,不加避讳,目光直接而赤裸地随王宏盛的动作移动,从上往下,在那只手上顿了几秒,又由下及上,落到季风廷的脸上。这时候又像一根针,扎进季风廷眼珠,他审视他。
很久,就在季风廷以为江徕要开口的时候,他却平静地转过头,按下上行键。
季风廷虽然醉了,却并没有彻底失去意识,照理说,他应该保持沉默。可是,王宏盛的手掌有滚烫的温度,似乎烧化他蔽体的织物,让他在江徕面前变成赤身裸体的模样。空调的寒气散落到他光洁的皮肤上,他打了个颤,回潮的酒意却更汹涌,身体窜动起自焚的火流。
后来想起那一刹那,季风廷只能这样解释。他喝醉了,却还是个受过教育的人类,还葆有本能的羞耻心,所以沉不住气。他晕沉沉地叫江徕,“江老师。”可他说不清楚自己为什么要伸出手。他为什么想要去触碰江徕的头发和衣袖。
江徕转头看着他,等他说下一句,很耐心。季风廷也望着他,暖黄色的光线下,他仰着一张醉态迷蒙的脸,睁着一双被酒液浸湿的眼,还盈着几点薄汗,两团霞云。
他轻轻触及到江徕的体温,最后却不发一言。
几秒的死寂。江徕终于失去耐心,拨开季风廷的手,收回视线。他声音仿佛被礁石压沉,无动于衷地问:“听说季老师今晚一张巧嘴能说会道,把王总哄得高兴得很,怎么这个时候不说话了?”
“叮”一声,电梯到站。那是江徕要去的楼层。季风廷还是不说话。
“我教教你,季风廷。做事情呢,‘有始有终’比较好。”江徕抬脚,欲要离开时,瞥了眼烂醉如泥的王宏盛,忽又冷冷笑了下,“你要伺候的这位王总,平生最讨厌的就是假清高。”
第40章 如果许愿有代价
在首都,某间破落的小型写字楼,季风廷第一次在合约上签下自己的名字。
他还记得那天下午的情景。一个春天,一间几平米的办公室,一扇打不开的老窗,负责对接的行政陷在他对面的皮质沙发中,翘着腿,他在等他签完字,把合同拿过去。
季风廷落笔落得并不坚定,但只是几条笔画,分秒的悬停,三个字最后还是被工工整整地烙在A4纸上。签完那一刻他注视横撇竖捺的字迹,忽然有一种赌徒般的清醒,看清未晾干的黑色墨水里面,流淌着他十八九岁的莽撞,他的青春,他的自由,和他压注上的未来八年人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