季风廷对他摇头,勉强笑了下。再往那头看过去,江徕低头接起电话,转身朝门外离开了。
第44章 好奇心,想象力
下戏之后一行人并没有立刻回酒店,导演又带组四处取了不少空镜。孔小雨的碎片镜头在片中占比是最多的,以防谈文耀临时有需要,季风廷便也一直跟着。
太阳下山,到饭点,谈文耀请客,“与民同乐”,他们找了个家常菜馆,加上各组工作人员,还有司机、场工,足足坐了四桌人。寇天宇早早收工,在场的演员倒是只有季风廷一个。
谈文耀把季风廷拉到身旁坐下。这段时间拍摄安排得很紧凑,大家也很久没像今天这么放松了,没有拍摄任务的时候,谈文耀并不介意组里的人闹腾。
而基层工作人员平时很少跟导演组一起吃饭,这时候都显得有些兴奋,场务组长干脆搬上桌几箱啤酒,全拿出来开了盖,一副不醉不归的架势。
季风廷自然是没躲过,也被人劝了几杯。谈文耀全程没怎么动筷子,烟抽得格外凶,见众人起着哄灌季风廷喝酒,靠在椅子上露出来点笑。
“行了,”瞧着季风廷快要招架不住,他摆摆手,把人都轰走,“一个个坏心肝的,就逮着我男主角一个人薅。”
说完谈文耀又自顾自地点了支烟。他抽的这牌子烟劲很大,季风廷有些不大习惯,在一旁被熏得头晕,下意识地去看他放在饭桌上的烟盒。谈文耀注意到,问他:“来一根?”
季风廷摇摇头,说:“谈导,少抽点吧。”
谈文耀淡笑了下:“习惯了,想问题的时候就这样。”
没想到季风廷听到这话,居然也笑了。谈文耀很少见他这么笑,起了兴趣,问:“你笑什么?”
季风廷回答说:“我只是在想,谈导您这样的人物,到底会有什么样的问题解不开。”
“不过是楼上的愁漏水,楼下的愁晒衣。”谈文耀掸掸烟灰,就在这时,他手机突然震动起来,谈文耀看了眼屏幕,半晌才拿起手机走出去。
季风廷在桌上坐了会儿,起身去了趟洗手间,出来的时候谈文耀竟然还没有回饭桌,似乎是已经提前离开。而顶头上司一走,屋子里就更热闹了,有人干脆把上衣一脱,踩在凳子上拼酒。划拳的划拳,吹牛的吹牛,场面比菜市还热闹。
他走过去一看,包子坐在人堆里,脸喝得通红,正是尽兴的时候。见到季风廷出来,摇摇晃晃找上他,压抑着兴奋,附到他耳边,悄声说:“风廷哥,告诉你一个大秘密。”
听他的语气,季风廷不免也生起好奇,耐心等他下一句。
这一刻他和普通人无异,屏着呼吸绷着皮,按压住心跳,期待一个劲爆八卦的冲击。可他看着包子眉飞色舞眼冒金光,嘴唇一张一合,却也没想到下一句吐出来的竟然是。
“就在今天下午,江老师的神秘女友终于现身了!”
神秘女友。现身了。
“好多人都瞧见,说是穿得可性感了,跟之前新闻里爆料的那个人有点像,现在应该跟江老师回酒店了。”
紧身衣。超短裤。戴墨镜。红唇火辣。
开着豪车来接他。
缪塞说,对坏事的好奇心是一种可诅咒的毛病。而对于身为演员,整天围着剧本和虚构故事打转的季风廷来讲,对坏事的想象力更是一种朊病毒感染般的死疾。
仅仅凭借他们嘴里断续的描述,他就能在大脑之中构建出所有糟糕的画面,那太简单了——
让他把时间往前倒推,让他想象。几个小时前,谈文耀喊卡,季风廷回头看见主人公江徕。下一秒,江徕便接到那位神秘女友来电。主人公背过身去,往外走,走出摄影棚,推开大门,按电梯。在众人见不到的地方,他脸上是什么表情?轻松,愉悦,欢欣?还是说跟多年前见到季风廷去探班时一样,眉头舒缓,眼睛弯弯,嘴角流露幸福的笑意。
女主角正如大家口中所描述,她火辣、娇艳、美丽,拥有一辆漂亮的跑车,像一只挑着眉眼的猫妖,曼妙地斜倚在驾驶座上,骄阳为她添色增光。江徕走出大楼,熟稔地拉开车门,坐进副驾驶。女主角这时候又是什么表情?她当然是高兴。她主动倾身往前,去触碰江徕的胸膛、脸颊,给他一个久别的拥抱。或许不小心碰到江徕胳膊上的绷带,失惊地叫起来。那是跟季风廷性别和性格都在天平两端的区别。她连瞪大眼睛的样子都那么灵动可爱。
季风廷回避了主人公们亲吻的环节。
他想到爱丽丝,鸢尾花。
难道说,她的名字就叫做欣然吗。
一切都显得很可笑不是吗。怪娃娃。影帝。演戏的天才。哦原来数月前那则爆料并不是空穴来风,真有这么一个长发美女的存在。为什么表现得耿耿于怀。为什么戏里戏外注视着他。为什么停在近在咫尺的位置。好狡猾。
季风廷有一瞬间产生怨恨,这不是他该有的情绪。他怨恨自己将江徕周围的莺燕忘得干净。怨恨自己那夜、在那一刹那,几乎做好准备,意乱神迷了。
神经错误折叠——性格突变——身体失控——记忆熔断,最终大脑变成千疮百孔的海绵。病发的过程有如上述。
季风廷不知道怎么回到的酒店,一路上遇到过三个女孩,一个玲珑,一个清秀,一个巾帼气概,他想,都不是。
走出电梯,踏上走廊,他们的房间楼层,长长的地毯尽头,一个高挑的身影朝他走来,与他打了照面,眯着涂了妆的眼打量他,浓艳、锋利。符合人们的描述和季风廷的一切想象,他想,那是她。
季风廷对她点点头,她也点点,擦身而过,他们都友好地微笑了。季风廷是饱胀的海绵。
像结束一场梦,没有人给他醒来的时间,他立刻坠入下一个梦里。他做回孔小雨。
和钟晨最后一场对手戏拍完,作为孔小雨的季风廷带上邢凯,去了那幢废置多年的小别墅。
他兴致勃勃地向邢凯介绍这里,介绍爬山虎生长的速度,荆棘丛的蔓延。他说荒芜的花园里原本生长的是月季和昙花,又讲客厅里的水晶灯是什么造型,墙纸花纹是什么模样,二楼书房的角落遗落着哪位高达角色的骨架。
他像了解自己的出生地一样了解这里。
邢凯带他去坐缆车,穿过傍晚雾气蒙蒙的江岸,踩上青石,爬上山,已经是黑夜了。他们眺望这个望不到尽头的潮湿城市。邢凯说,你看,这个城市这么大。
顿了很久,饰演邢凯的江徕继续说:“世界也大。人生有很多种可能。”
季风廷没有看江徕,他看着夜幕之中的山城,他冲着空气点头。却说:“可我这辈子什么都不想要,只想要那一堆砖头而已。”
江徕问:“付出什么代价都可以吗。”
季风廷给他肯定的回答。
“付出什么代价都可以。”
他们在山坡上拍摄第二场亲密戏,也是最后一场吻戏了。
草丛中,月光下,江徕覆在季风廷身上,季风廷捧着他的脸颊,打光板横在侧边,映亮江徕深邃的眉眼。
导演清场了,周围变得静默,时间流速似乎也慢下来。两个时空竟然好像首尾相通,江徕穿着邢凯的衣服,风胡乱地刮过去,带起他身上隐约的香水味,佛手柑、苦橙、葡萄柚。邢凯和他都不用香水,可能周绍祺和他女友会。
在江徕慢慢降下脸来那刻,季风廷望住他的面孔,突然意识到,其实无论是孔小雨还是季风廷,他们都像一只鬼影,游走在无所去的世界。又或者,他们是都市传说中一具荡在风里面的无面灵,六根不全,没有眼耳鼻舌身意。
无根无形的东西,连感受都贫瘠,所以人来来去去,喜怒哀乐哭笑嗔伤,所行所思所做所想,都是他们通过笨拙的幻想构筑出来的,扁平的人物形象。
邢凯撞进孔小雨的身体。孔小雨当真分得清这是占有还是道别吗。江徕在季风廷身上亲吻,颤抖,呼吸。季风廷当真分得清这是真情流露还是精湛演绎吗。
江徕抓住他脑后的头发,迫使他仰起脸,露出脆弱柔韧的脖颈。他的吐气,他滚烫的吻,赤裸的舔舐,欲要焚毁却又饱含爱怜地落在上面。